她後來懷疑自己是被那對老仆賣給了人牙子才是, 所以人牙子才毫不在意她家人會不會贖她,而且不準她再提起自己的姓氏……
還記得在逃亡時,她曾經哭著問那對老仆, 爹爹到底犯了什麼事情?老仆含糊隻說,爹爹貪贓枉法,觸犯了律條一類。
可貪贓枉法隻罰沒抄家就是了, 按照那老仆前後的說辭,竟然好似有人在脅迫著他們斬草除根,殺了她一樣。
不過那對老仆還算良心未泯,隻將她賣給人牙子, 來個查無蹤影,也算讓她就此保全了性命。
爹爹其人何等正直, 怎麼會像老仆所說, 犯下如此滔天大禍?
以前的她顛沛流離,一心隻想尋奔親人, 快些去嶺南外婆家。如今才算徹底懂了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至理。
她一直對當年父親的案子產生了無儘的疑問,爹爹究竟是貪贓枉法,還真被奸人所害呢?
若想要查明這些事情, 她需得去看當年的卷宗……若是身在京城, 以後再借著人脈訪查,倒是方便些……現在的她,還不能離開盛家!
這一夜,香橋輾轉難以入睡,在入秋寒涼的夜晚裡,隻能緊緊抱著懷裡那隻雪白毛絨的小貓兒。
這幾年的苦難日子裡, 嶺南的外祖母家是照亮幽暗冰冷日子的火苗子, 可是現在火苗熄滅了, 她竟然不知茫茫天地間可還有她的親人了……
想著想著,小丫頭忍不住鼻子發酸默默抽泣了起來。
可是就在這時,屋門處傳來了輕微的聲響,原來是守夜的單媽媽聽到了屋裡的動靜,以為小姐夢魘了,便進來看看。
等單媽媽挨到床前時,問她是不是做夢了時,小丫頭吸了吸鼻子,低聲道:“我……夢見我娘了……”
單媽媽自覺恍然——是了,老爺將要迎娶新妻,以後也會有新的嫡子嫡女,這孩子雖然白日裡總是一副笑臉,心裡怎麼會不想起亡母而有些傷感呢?
可看著那張濕噠噠的小臉,她老婆子卻不好勸什麼,隻能給香橋的被窩裡換了個溫熱的湯婆子,再給她添一一床棉被子。
這老爺也是,官運沒有當年的老太爺亨通,便凡事極力效仿仙逝的父親。
老太爺當年為了萬歲籌建軍資而捐獻了半身的家產,此後奉行節儉,到了盛老爺這裡,又將吝嗇家風發揚光大,大有趕超家父之勢。
這天都快大冷了,也不說燒地龍加炭盆子……難怪孩子睡不著,夜裡想娘。
第二日時,單媽媽倒是跟孟老太君略提了提。
老太君聽了微微歎氣:“每天看她樂嗬嗬的,還以為是長大了,其實還是個孩子……她那個爹整日忙著娶新婦,都無暇關顧府裡的兒女了。”
單媽媽接口道:“可不是,大小姐如今也是變得太懂事了,昨夜也不大聲,隻將臉兒埋在枕頭裡啜泣著,也就是我這人老覺輕的婆子聽見了,那些覺沉的小丫鬟大約都不知道小姐昨夜哭了一場,早晨我收拾被褥時,看那枕頭濕得像水撈的一樣……冰冰涼哦……”
老太君搖了搖頭,一時又想到那個當老子吝嗇,非要效仿先父節儉,不入冬不點地龍。可憐沒娘的孩子,夜裡居然隻抱著貓兒取暖,哭得厲害時,豈不是涼得心窩子都沒點熱氣?
當天老太太發下話來,大小姐前些日子剛病過,身子不禁寒氣,給大小姐的屋裡點上地龍,她院裡的炭火錢不走公中,由著老太太自己的嫁妝錢裡出。
一時間,盛府這一年入秋時節居然熱氣蒸騰。
盛家母子三人寄住的院子裡燒著自己買來的炭火,盛香橋的繡樓裡的地龍也蒸騰起來。
唯有白姨娘的院子裡還隻能靠炭盆子取暖。
氣得盛香蘭直問白氏,莫不是她和弟弟就不是父親的孩子?怎麼滿院子冒熱氣,就他們院子冷得跟冰窖似的?
白氏趕緊捂住女兒的嘴,如今新婦馬上就要入門,她這般嚷嚷豈不是要讓老爺聽了厭棄。
白氏倒是知道成四曾經主動跟老爺提出要為盛府買入過冬用的炭火。
可是她家的盛大人卻覺得外甥這般做是暗諷盛家吝嗇,不理解他效仿先父的苦心,於是黑臉申斥外甥顯闊,不光在廚房堆積了如山的魚肉,現在又要買炭燒柴,是覺得他盛家買不起那幾擔木炭柴火嗎?簡直敗壞了盛家的家風,將成家的奢靡之氣帶入了盛家。
那日據說盛宣禾引經據典,教訓了外甥半天。
看舅舅不悅,成天複自然不再提賣炭的事情,隻是購入一車炭柴,將母親院子裡的地龍燒熱便是。
可如此一來,盛宣禾老爺為了麵子,更要堅持自己的家規,隻苦了白氏的院子,隻能燒些炭盆子驅寒,成了盛家的臉麵,堅守盛老爺的先賢道義。
不過盛香橋很明白假爹的苦處——家裡用錢銀的地方實在太多,今年的風雨不暢,佃農欠收。盛家一向沒有苛待佃戶的名聲,是以也放寬了租金,讓本來就緊巴巴的盛家有些捉襟見肘。
就好像她,在茶樓買了一幅畫後,一朝便銀袋子見底,連跟那些府宅小姐們交際時,都拿不出打賞馬夫小廝的碎銀子。
這些天她一直去表哥的書房幫忙,熱絡維係了一下假兄妹的交情,
……
不過因為有了地龍,睡起覺來暖烘烘的,血脈這麼一暢通,加之最近夜裡有時失眠,難免貪睡些。
這天她起來時,發現自己又起晚了,連忙洗漱一番便去表哥的書房幫忙攏賬。
成天複看著她烏黑的眼圈,一邊寫字一邊問:“怎麼昨夜沒有睡好?”
香橋笑了笑:“凝煙給我換了個新枕頭,睡著有些不舒服,表哥,您今天可有什麼要我幫忙的賬目?”
成天複這兩天的確有些忙。成家驟然放出這麼大一盤生意,如何能甘願?成培豐先前挑唆鋪子裡的熟手掌櫃的們集體請辭。
然後又暗地裡唆使田莊、船運的佃農、船把式們鬨事,待黑臉唱夠,成培豐又親自找上門來,委婉地暗示他正是年少讀書時,若是一味將心思都撲在這些錢銀瑣事上,充其量隻是一介商賈。
倒不如像以前那般,全權交給他來照應。到時候年底的紅利,他一分錢都不會短缺了自家侄兒侄女的,而成天複也不用管顧這些沒完沒了的瑣事,可以專心備考了。
成天複倒也沒有冷言哄攆大伯父,隻耐心聽了完了大伯父對兩個成姓子孫流落在外,不知如何生計的憂苦。
說教了半天後,直到成培豐腹饑腸鳴時,成四才跟大伯父說盛家節儉,每頓的飯食都是按著人頭定量。
大伯父來得倉促,廚下沒有備下他的飯食,所以侄兒就不留他用飯,請他回府自便吧。
據門房說,成家大爺是罵罵咧咧走的,想來以後田莊碼頭的糟心事還是會有不少。
香橋因為買畫的緣故,好不容易積攢的銀子一遭撒了出去,便想著到表哥這裡忙些細碎零活,討一討賞。
而成天複看小表妹又來殷勤幫忙,倒也沒有拒絕,便拿了流水讓香橋核對。
今天也是如此,還讓青硯拿來了冬棗和香茶擺在表妹的旁邊。
香橋搬了把椅子坐在表哥斜對麵的小圓桌上,讓凝煙端來暖手爐子揣在夾襖懷裡,然後劈裡啪啦地打起算盤來,偶爾累了就吃一顆棗,飲上一杯茶。
隻不過這麼幾天她細細一算,這月的流水較之上月可少了很多。看來成家大爺夠厲害,這般唆使人折騰,讓成氏兄妹的產業大受影響,若是長此以往下去,當真要倒貼銀子入鋪子裡去了。
盛香橋比成家大爺還關心成天複的產業,畢竟是她的衣食父母錢老爺,若是這般敗落下去,她每個月五兩的月錢豈不是沒著落了。
就在這時,外麵的小廝進來說:“少爺,京郊縣下秉仁藥鋪的胡掌櫃有要事跟您商量。”
香橋聽了原本準備起身回避,可是成天複指了指一旁的小屏風道:“你去那待一會。”
於是香橋坐在小屏風後麵,捧著碗吃棗,權當歇息了。
不一會一個胖臉的中年男子便走了進來,跟成天複說著店裡新近的麻煩。
原來店裡最近花了半年的流水進了一大批來年的藥材。其中不乏人參鬆茸一類的珍品。
可是因為店鋪新舊人手交接出了岔子,驗貨後竟然將那些藥材擱置在了臨河的幾間倉庫。
那幾間庫房年久失修,遇上連天的大雨,藥材都被淋濕了。
遇到這麼大的事情,掌櫃的不敢不報,不過也是大事化小的說辭,隻說雖然受潮,但是晾曬之後打了折扣,也能賣出去,雖然少賺些,卻能降低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