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青山雪滿頭9(1 / 2)

晚霞鋪滿了天地,載過往行人的船家正想停泊靠岸,畢竟尋常這個時候,也沒人會再來,他像往常那般回家吃飯,今天他撈了兩條魚,兒子帶回家讓兒媳婦做,這會兒多半已經快好了。

想想魚湯的鮮美,還有在家的妻兒子孫,船家便有些迫不及待,原本疲憊的身體也再次充滿了力量。

然而就在船即將靠岸時,卻聽見對岸傳來一道喊聲。

“船家!有人過河!”

雖然想回家,可送上門來的客人怎麼能往外推,他遠遠瞧著,像是有人背著一個人,瞧這年紀,像是父子。

“客官上來吧!”船家將船劃過去後停靠,瞧著那年輕的少年不僅要背著一個人,還有一個大包袱要提,小小的身板背負著不屬於他這個年紀能承受的力量,他卻依舊穩穩站著。

船家剛想上來幫忙,卻見少年身上的人悠悠轉醒。

“……這是到哪兒了?”鬱止睜開眼睛,可雙眼依舊有些朦朧,片刻後才看清眼前情景。

他忙要從祝弦音背上下來,免得這本就沒發育好的少年因為受累而更影響了身體發育。

“我下來自己走。”他隻是嗜睡疲憊,而不是斷了腿。

祝弦音也不強求,放他下來後,見他還能站穩,便提著大包袱上了船,放下後又來扶鬱止。

他們的驢車在要過水路時便賣了,車上一些吃的能吃的吃,吃不完的也賣了,他們拿不動。

好在,距離鬱止的故鄉越來越近,他們即將到達目的地,屆時將不再辛苦趕路。

這路上他們不僅要耗費精力,還要想辦法賺銀子,祝弦音雖然沒見到鬱止辛勞的模樣,卻也知道賺錢不容易,心中很是難過。

他除了琴棋書畫沒什麼能力,想要賺銀子,賺快錢有些難,幫不到鬱止什麼忙,隻好暗自懊惱又心疼。

“師父,喝水。”上船後,祝弦音給鬱止喂水,鬱止拒絕,隻是接過了水杯,“我自己來。”他的手又沒斷。

祝弦音看他沒事,轉頭又問船家,“船家,過河多少銅板?”

船家倒是乾脆,“一人十個銅板。”

他見鬱止沒暈沒倒,應當隻是體弱,不至於擔心他在他的船上出事,與其擔心對方會不會死在船上影響生意,還不如快點劃過去,將兩人送過去。

“兩位客官從外地來的?大冬天出行可不容易。”船家開啟了話匣子,試圖借此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忘記身體的疲憊。

鬱止喝過水後,便將水囊放回包袱,“這也是沒辦法,我這小徒弟家裡人都沒了,隻好帶他回鄉投親,也不知道親戚還在不在原來的住處。”

他很能跟人說上話,有他在,根本不需要祝弦音開口。

船家很快便跟鬱止交談起來,二人毫無障礙,他一邊感歎原來不是父子,一邊好奇問鬱止,“客官做什麼營生?出門在外能跟得上嗎?”

鬱止笑道:“還行,江湖賣藝的,自小便跟師父走南闖北,學了不少本事,沒銀子了便在街上一坐,吹拉彈唱隨便來一個,賺到了銀子便繼續上路。”

他用腳指了指包袱,“這不,這些吃飯的家夥可不都得帶上?也就是年紀大了,身體差了,若非有我這徒弟在,恐怕我這路也難走。”

祝弦音看著鬱止真假瞎話張口便來,真將那船家聽得一愣一愣的,顯然被哄住了,不由彎了彎唇角。

鬱止一番話有理有據,船家信了大半,不過即便不信,也沒什麼影響,本就是萍水相逢。

他們過了河,便沒再回頭。

“師父,回去後,您要回鬱家嗎?”

雖說鬱家本家還在此地,可不知早多少年前便已經搬去了府城,隻有一些偏遠旁支才在鄉下。

鬱止是說回鄉,卻沒說過他是要回哪兒。

原主在這兒血緣最親近的親人也在府城,若是回來,應當也是回府城才對。

“我記得之前便跟你說過。”鬱止再次提起,“玉淮縣是個好地方,山好水好風景好,你一定會喜歡的。”

他不打算去府城,一旦去了,接觸了鬱家人,他便不得不繼續參與俗事。

若是原主或許回去,可他不是。

他有私心,在有限的時間裡,他隻想儘可能陪陪愛人。

雖然,對方或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陪他。

“走吧。”

他笑了笑,率先走在前麵。

祝弦音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卻想著對方剛才那一句“你一定會喜歡的”。

才不是,他才不喜歡。

他恨不得一直不回來。

不知哪兒來的感覺,似乎回了這兒,先生了了心願,便會再無牽掛。

屆時會發生什麼?他不敢想。

*

玉淮縣不大,縣城裡的人也不過數千人,可這裡確實如鬱止若說,風景秀麗,青山綠水。

尤其是這冬日,南方氣候溫暖,即便下雪雪也不厚,它們像覆蓋在青鬆白楊上的一層薄薄的雪衣,漂亮瑩白,在淺淺的陽光下泛著瑩潤的光芒。

越靠近這個地方,鬱止便走得越慢,那些禁錮在身體裡的執念在漸漸消散。

與之一同消散的,還有他苦苦久撐,卻微弱不堪的生機。

即便過了原主的死期,他卻並未度過死劫,不過是將時間推遲了些罷了。

可現在,似乎連推遲的時間都沒了。

眼前忽明忽暗,逐漸模糊,失去意識前,隻來得及呼喚一聲:“弦音……”

祝弦音快步上前,艱難地扶住倒下的鬱止,“師父!”

“師父?”

“師父你醒一醒!”

來救救他……

誰來救救他?!

四下無人,他連能求助的對象都沒有。

祝弦音倉皇無措地扶著鬱止,淚珠無意識滴落,他看著鬱止的頭發漸漸變白,染上落雪,看著他的臉色逐漸灰敗,仿佛喪失了生氣,若非還有微弱呼吸,還有些許溫熱的溫度,便是說這是一句屍體也不為過。

祝弦音想摸一摸他的臉,試一試他的鼻息,卻都不敢,亦是不願。

冰天雪地裡,青白一片,唯有他們的身影交疊在一起,仿佛天地都隻剩下他們。

他用瘦弱的身體抱著鬱止,額頭抵在鬱止心口處,喉中哽咽,聲音難辨。

“師父,求求你……”

“求你彆走……”

求你想一想我……

念一念我……

舍不得我。

鬱止胸膛中微弱到幾乎要停止的心跳,似乎又有力了一分。

*

青紗帳幔隨風飄蕩,屋中的炭火為人驅散寒氣,床頭的矮桌上還有一碗正冒著熱氣的白粥,屋中另一側的火爐上還有一鍋粥,竟是連熬粥燒水都在這屋裡,不願離開。

鬱止沒想到,自己還能再次醒來,他觀察完屋中情形,便覺得身體的力氣又被用完了。

想要伸手端起床頭的白粥,也沒那個力氣。

片刻後,祝弦音從屋外匆匆進來,他並未刻意放輕腳步聲,甚至說,他想要弄出更大的聲音,若是這些聲音能讓鬱止醒來,他甚至可以敲鑼打鼓。

“你、你醒了……”

祝弦音站在床邊,一時激動到無措,想要伸手觸碰鬱止,卻又怕眼前的是幻覺,更怕自己這一碰,幻覺也消失。

鬱止努力發出聲音,“嗯……”

“什麼時辰?”

天色已晚,屋中點著幾盞燈,鬱止不認識這裡,原主也不認識,也不知道祝弦音是怎麼背著暈倒的他找到住處,並將他安頓好的。

他不想去想,一想便心疼。

他不想心疼,以他現在這個身體,但凡動心動情,無論是什麼情,都是在給它增加負擔,縮減壽命。

“亥時末。”祝弦音聽他說話,見他還看著自己,緩緩伸手試探著觸摸鬱止的臉頰,待看見鬱止眼中的神情變化時,又是猛地一縮。

他蒼白的臉上滑落一滴淚,祝弦音如夢初醒般坐在床邊,想碰卻又不敢碰他。

“你真的醒了!”

鬱止心中微疼,忍住後,淡淡應道:“嗯,醒了。”

沒有鏡子,他看不見自己此刻的神色表情,但他知道,一定很難看,比他看到的祝弦音臉色還要難看。

“不哭,你越哭,我越不放心。”

聞言,祝弦音眼淚更稀裡嘩啦落下,他任性地道:“就是要你不放心!就是要你不放心!”

“憑什麼……憑什麼你要任性地拋下我!”

他早就沒有親人,好不容易遇見又親又愛之人,卻是這麼短暫,得到又失去,比從未得到更要殘忍。

為什麼要出現?

為什麼出現了又要離去?

活該他一個人嗎?

鬱止想笑,卻隻是扯了扯唇角,“不是說好,養老送終的嗎?”

祝弦音一邊哭一邊抹淚,前者是忍不住,後者是因為若不抹淚,他便看不清鬱止。

他貪戀著鬱止的每一個表情,試圖將他每一個神情動作都記在心裡,自然舍不得錯過。

“你個騙子!”祝弦音低聲指責。

什麼養老送終,這人分明從一開始留就在騙他。

鬱止無奈,想伸手為他抹淚,卻怎麼也抬不起,隻好作罷。

“我餓了……”

此言一出,祝弦音果然泄氣,也顧不上哭了,端起還有熱氣的粥碗便給鬱止喂。

幾口過後,鬱止便表示不想再吃。

他隻覺得每咽下一口都那麼艱難,仿佛……仿佛他這具身體內裡已經停止運轉,看著活著,實際已經死去。

鬱止沒繼續想,他剛睡過,現在還不想閉上眼睛,也不敢閉上眼睛。

二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都這樣靜靜看著對方。

長久的沉默會變得壓抑,不多時,祝弦音便抱來琴,“既然睡不著,不如聽聽我彈琴。”

這把專門送給他的琴,終於在他真正的主人手裡,有了用武之地。

嫋嫋琴聲想起,鬱止微微閉眼,飄蕩在這曲《長相思》裡。

祝弦音彈得不好,很不好,不說比得上鬱止的彈奏,連他原本的琴藝都不如,這首曲子被他彈得斷斷續續。

每每似乎彈不下去,卻又被他強行堅持。

等到終於彈完,祝弦音深吸一口氣,不聽話的眼淚砸在琴弦上,繼而在琴身上濺出一滴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