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青山雪滿頭9(2 / 2)

“我……我彈不好。”

他彈不出前麵的歡樂和幸福,這首曲子從一開始,便被他彈廢了,便是無論是一見傾心的緊張,還是洞房花燭的歡喜,都被他彈得仿佛淒風苦雨。

鬱止怎能聽不出來。

他便是想歎息一聲,也覺得頗為吃力。

“沒關係。”

“第一次為你彈的曲子,卻彈成這樣……”祝弦音滿心難過,眼中朦朧。

他本是不愛哭的人,哪怕是被人打斷雙手扔進亂葬崗,他也沒哭過,可現在每每在鬱止麵前,他總是控製不住眼裡的液體。

“我真的很沒用。”

他救不了他娘,救不了自己,現在也救不了鬱止。

從出生到現在,他總是在得到又失去。

“有用的……”鬱止緩慢又艱難的呼吸著,每一次呼吸,對他的身體都是一種折磨。

“你活著便是有用的。”

祝弦音用袖子抹了把眼淚,試圖讓眼前清明。

“弦音,這裡是玉淮?”鬱止艱難詢問。

祝弦音點頭,“是,是它。”

祝弦音還是不喜歡這個地方,不過沒關係,鬱止喜歡。

“背我出去吧……”鬱止強撐著道,“我還沒怎麼看過這裡。”

好歹是自己千辛萬苦才到達的地方,若是不看兩眼,似乎都是他虧了。

祝弦音聽話地背起鬱止。

黑夜裡,趁著月色尚在,祝弦音背著鬱止,在這片承載了慰藉的土地上緩慢地走著。

伏在祝弦音背上,鬱止嗅著對方身上同樣染上的淡淡藥味,心中安寧,竟緩緩閉上眼睛,不想睜開。

他感受著這片天地,呼吸著這裡的空氣,睡意漸濃。

鬱止的意識還很敏銳,能極快地對周遭的一切做出反應,與之相反的是他的身體,行將就木般枯寂。

他要用極大的毅力才能讓身體說話、睜眼、呼吸……

他的靈魂能感覺到這裡的山很高,水很清,百姓家家戶戶進入安眠,縣城沉睡,細碎的新雪紛紛揚揚,帶著獨屬於天地的冰涼。

不知誰家的狗聽見什麼動靜開始吠了幾聲,隨後又不知感覺到什麼,乖乖閉嘴。

走街串巷的打更人敲響銅鑼,以示此刻已是深夜。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鬱止開始跟祝弦音說話。

“弦音,我撿到你時,也是在這樣一個很相似的夜裡。”

祝弦音靜靜聽著,並不言語,他喜歡聽鬱止的聲音,也隻想聽他的聲音。

“那時我就想,能在那樣的情況下出聲求救,還正好被我聽見,他真有毅力……”

“我一直都知道,你很有韌性,便是再難的情況下,都能努力活下去。”

“這樣的你,我很放心。”

祝弦音停下腳步,閉了閉眼,低低的聲音從他喉中發出,“我不是……”

“我不是。”

“我不是!”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越來越堅決。

“我一點都不堅強。”

“我……我需要你。”

“你聽見沒有?!”

一聲低笑自背後響起,“……我聽見了。”

鬱止並未睡,仍在聽。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可是再舍不得,也終有一天要不得不舍棄。”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弦音,世上那麼多人擦肩而過,從未回首,可你我卻能在最需要對方的時候相遇,相輔相持,相依相伴數月,結下師徒之情,這是何等的緣分?”

祝弦音自嘲輕笑,“……是嗎?”

他沒說寧願沒有寫緣分,他舍不得。

緊咬唇瓣,唇上滲出幾縷血色。

“有你送我一程,我很歡喜。”

鬱止的聲音自始至終都很安靜平和,甚至帶著一絲笑意。

祝弦音喉中哽咽,“我不歡喜……”

“我很難受……”

真的真的很難受。

這種難受甚至無法說出口。

背上這個人,從始至終,甚至都不曾知道,自己對他傾心不已。

他的心裡,從來不是父子之情、師徒之義,而是……而是……

無法說出口的話,令祝弦音重新閉上嘴。

背著鬱止,他很難才抬頭,天上的明月並不圓滿,彎彎的模樣像是他曾經在邊城見過羌國人用的彎刀。

彎刀雖比不上長刀利落,可它一旦勾住人,便能將傷口越勾越深。

被勾住的人血流不止,輕易喪命。

今夜的月亮,也會讓人喪命嗎?

忽然,他感覺似乎有人拍了拍他的頭,像是哄小孩兒一般,聲音出現在他耳邊,“……彆難受。”

可難受與否,是人能自己控製的嗎?

祝弦音還想過要抑製心底的感情,不還是徒勞無功?

他想笑,笑鬱止的天真,笑自己的無能。

可仔細想想,鬱止又哪裡是天真,分明也是無能。

他不能為阻止死亡,不能在走後哄他安慰他,不能讓他將心裡的難過遺忘。

《長相思》中,死去之人再無聲音,唯有活著的人,才久久不忘深情。

可悲的是,人家好歹是兩情相悅,到了他這裡,長相思便成了單相思。

時至今日,祝弦音更沒有要挑明的心思,說出口,除了讓鬱止走得更不放心,再沒有彆的作用。

他不說,鬱止也仿佛什麼都不知道一般,說起了其他雞零狗碎的事情。

“為師身無長物,沒什麼值錢的遺物留給你,那些樂器你便都收著吧。”

“我給我的人送了信,相信用不了多久,便有人來接你。”

“你不會武功,保護不了自己,無論什麼,都一定要注意安全。”

“那把竹杖劍,記得留著防身。”

“我……不喜歡有其他東西占據我的床,不需要東西陪葬,我嫌擠。”

很好,這人竟語氣輕鬆地安排自己今後永久的“臥室”了,看樣子似乎還有些挑剔。

若是換作是彆人,或者是聽見這麼個故事,多數是會笑的,可祝弦音一點也不想笑,他抿唇良久,眉眼染上了落雪。

這雪很細很小,落在人身上很快便會融化,可融化的雪水卻還附著在人的皮膚上,夜風一吹,涼意透骨。

他討厭下雪,討厭夜晚,討厭彎月,甚至討厭這片要將鬱止帶走的天地。

一切一切試圖分開他們,將鬱止從他身邊帶走的東西,都被他深深厭惡著。

繼續前進,他背著鬱止,行走在風雪裡,整個玉淮縣都沉睡著,他們仿佛被世界遺忘,無人在意。

“我還有很多……很多事沒做。”

鬱止的聲音似乎比方才艱難的幾分,聽著都有些吃力。

“弦音,我不信彆人,唯信你。”

“今上昏庸無道,他由我推上去,也本該我拉下來。”

“百姓血肉養成的世家豪族,也該割肉還於民。”

“解決戰爭綜合條件下最有效的方式應是以戰止戰,可我沒時間做到,隻能帶來短暫的和平。”

“我有仇未報,有債沒討,有罪未贖,有情……未品。”

鬱止在笑,雖聽不見笑聲,可那笑意卻藏在每個字眼、每個聲音裡。

說到那個“情”字時,祝弦音忍不住顫抖,差點將背上的人摔下來。

他心中一緊,還未出聲,眼中蓄積已久的淚水便傾瀉而出,連珠不斷。

“那些我沒做到的,一切的一切……都交與你,無論你是藏是扔,是完成還是無視,都隨你。”

“唯有一點,我希望你能答應。”

祝弦音的聲音都在顫抖,哽咽的聲音帶著風雪的冷,又帶著心底的血,灼得燙人。

“什麼?”

“好好地,替我活下去。”

鬱止伏在祝弦音背上,聲音越來越弱,也越來越無力,卻還是努力轉動眼睛,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眼裡模糊,心裡清晰。

他看不到祝弦音,隻能看兩眼天上的星星。

當靈魂逐漸抽離,意識對身體的掌控越來越弱,在即將離去時,他終究是撐著說了句。

“《長相思》……無情不可彈,無心不知意,自始至終,我隻為一人彈過……”

琴有聲,情有聲,在那每個音符裡,都是愛你的聲音。

祝弦音不敢放下,不敢回頭。

淚珠落在地上,融與雪,混進泥。

“師父……”他的聲音很輕,帶著微微的顫意,仿佛擔心驚醒他人。

“鬱止……”

“鬱止……”

長夜無人應,空餘一弦音。

打更的聲音遠遠傳來,子夜過,魂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