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黑筆在桌上滾了幾圈,最後一路沿著桌邊掉到了地上。
然而,在這個見證回文猜想被證偽的關鍵時刻,在場的所有人對於這個小小的插曲,都無暇顧及。
葉千盈緩緩地籲出了一口長氣,精神終於慢慢地鬆弛了下來。
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那一口呼出的不是空氣,而是簡直吐儘了自研究回文數以來,自己胸中累積的所有失敗和挫折。
她緩緩地把自己的大部分體重都往後倚在椅背上,因為激動，手指間還在輕輕地發著抖。
葉千盈的目光稍微有些空,仿佛就在剛剛的那一個小時證明過程中,已經把自己所有的精神都注入到了眼前那張薄薄的紙片中。
幾乎是在她剛剛鬆手的下一秒鐘，幾個教授近乎是以搶的姿勢,把那最後一張白紙抄在了手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三個教授肩並肩地緊貼在一起,仔細地研讀著葉千盈的證明過程。
他們的目光像是探照燈一樣，橫橫豎豎地在白紙上掃過，每一次呼吸聲都短促而焦灼。
然而在辦公桌的另一邊,當事人葉千盈在寫出了證明過程以後,反而不著急了。
她彎腰從地上把那隻跌落的中性筆撿了回來。當葉千盈啪嗒一聲合上筆帽的時候，她臉上已經露出了一個胸有成竹的笑。
眼看著自己的證明方式正在被三個B大教授肉眼審核,葉千盈卻絲毫沒有露出緊張的神態,更沒有靠近過去湊這個熱鬨。
對於她自己筆下親手寫出的證明過程,葉千盈心裡有數。
她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時間,期間甚至反客為主地踱到飲水機前，給三個教授一人打了一杯溫水。
而正如她預料的那樣，三個教授在審視她的證明的過程中，全都看得入迷了。他對於葉千盈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的行為，絲毫也沒有覺察到。
最後，關教授率先緩緩地歎息了一聲，這才喚回了兩個同事因為震驚和投入而紮進過程裡的魂兒。
就在剛剛入神的時間裡，關教授足足把證明過程反複看了三遍。現在，他認為僅以這個過程的內容來論，已經可稱完美無缺。
那兩個教授看到眼前有個紙杯，順手就拿起喝了一口。直到溫水入喉，他們才意識到，因為剛剛一直處於高度的緊張狀態，自己的嗓子已經非常乾渴了。
“你這個證明過程完全能夠成立，至少我找不出它的問題。”關教授隻覺自己相當滿意。
他緩了緩胸中那股激動的感覺，轉而問身邊的兩個老友。
“老董，老鄭，你們看這個證明做得怎麼樣？”
架著一副銀絲眼鏡的董教授連連點頭：“我看不出它有什麼毛病，整個過程都精煉得非常難得。”
至於另一位鄭教授則麵容嚴肅，少言寡語。他用一種近乎一錘定音的口吻說道：“沒有問題。”
關教授臉上已經不自覺地露出了笑意，他讚許地看著葉千盈，連連表揚她道：“好，非常好……”
邏輯縝密無誤，證明方法曲折老成。眼前的這幾篇證明，好得簡直不像是葉千盈這個年紀的學生能寫出來的過程。
唯一的遺憾就在於……
關教授看著葉千盈，目光裡有驚喜，有讚歎，卻也含著淺淺的一絲可惜：
“按照你這個方法證明，大概能把利克瑞爾數的猜想範圍印證三分之一，但剩下的那三分之二……”
架著銀絲眼鏡的那位董老師聽不得他一上來就挑錯，當即就去拍關教授的肩膀。
“嗨，老關，你彆說喪氣話。她現在能證偽回文數猜想的三分之一，已經非常不錯了。這是遠遠超出她這個年紀所能夠取得的成就，這麼好的孩子，你可彆求全責備……”
葉千盈見到這一幕，不由得輕輕地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尖，還有點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咳，教授，抱歉。我的意思是……剩下那三分之二的證明部分，我也已經推導出來了。不過，因為這三分之一之前始終沒能證出來的緣故，所以就一直沒發過論文。”
三位教授：“……”
三位教授：“？？？”
三位教授：“！！！”
在理解了葉千盈言語裡的含義的半秒鐘裡，教授們經曆了好一番跌宕起伏的心理曆程。
他們還滿肚子都在想著安慰葉千盈的的話，誰都沒想到，葉千盈居然會有如此神來一句。
教授們集體驚呆了。
全……全都證明了？
這個……
事態的變化也太太太太快了吧！
事情的走向也太太太太變態了吧！
一時之間，關教授和剩下的兩位教授看著葉千盈的眼神都有些發直。
從他們看著葉千盈的眼神中，葉千盈不由有種感覺，就好像自己已經不再是個如詩如畫的小美女，而變成了一個……緩緩披上哥斯拉皮的什麼東西。
葉千盈：“……”
要是一般學生這麼說，三位教授多半都不會把這種話當真——太狂了，而且多半隻是學生本人年輕氣盛，被數學邏輯套在了裡麵，自以為自己破解了一個定理。
在數學院做了這麼多年，對於這種事情，幾位教授都見多了。
而在學校以外……
那些每年層出不窮的“民科數學大師”，動不動就嘩眾取寵，到處宣布自己破解了冰雹問題/黎曼猜想/單色3角形問題/哥德巴赫猜想……
對於那種人，哪怕他們在民間論壇，追著教授們的尾氣狂咬八百裡，幾位教授隻要看他們的證明過程一眼，都算是教授這邊輸。
但要葉千盈說出這話……
那顯然就是非常具有可信度啊！
這也由不得他們不信。
畢竟，葉千盈剛剛用一支筆杆子證明出三分之一的過程，現在還白紙黑字地拿在他們手裡呢。
關教授激動地把葉千盈剛剛寫滿的幾張白紙，又重新塞回了她的手裡。
他甚至沒有多問葉千盈一聲“你能保證嗎？”，就非常痛快地相信了葉千盈。
“很好，非常好。來，拿著你的過程，回去以後你就開始寫這個論文，等你把整個回文數證偽的論文寫完以後，拿給我們幾個誰都行，老師們都願意幫你潤色。”
葉千盈笑著點點頭：“謝謝老師。”
“謝什麼啊。”關教授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的學習生涯才剛剛開始，大好的前途，都在後麵等著呢。”
正事說完了，接下來就能聊一聊閒篇。
無論是架著銀絲眼鏡的董教授，還是沉默寡言的鄭教授，此時都用好不羨慕的眼神看著關教授。
董教授：“哎呀，老關，怎麼偏偏就你運氣這麼好，得了這樣的一個好弟子。”
董教授教授稍微停頓一下，推了推自己的眼鏡，又上上下下地掃視了葉千盈一遍，真是越看越覺得眼紅。
“天縱英才、後繼有人啊！我看再過幾年，又是一個拿拉馬努金獎的好材料！”
聽到這個教授這麼酸，關教授隻覺自己哭笑不得。
“老董，你想什麼呢！你再仔細看看這丫頭！”
“看什麼？”
董教授不信邪地又看了看葉千盈，梗著脖子不服氣：“我說錯了？難道這不是你帶的學生？這麼好的學生你要是都不認，那我可就下手搶了啊，我跟你說老關，我不客氣的我！”
麵對董教授的威脅，關教授哈哈大笑，一掌拍上了董教授的後背。
“我倒看看你不客氣什麼。她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學生，她是咱們的學生！”
“……啊？”
兩聲語氣幾乎一模一樣的疑問，一前一後地從剩下兩位教授的口裡傳出。他們長相迥異，此時沒反應過來的狀態倒是十分神似。
“你們‘啊’什麼呀。”關老師笑得直錘胸口：“你們兩個啊，這學期的課都被安排在周幾了？是不是還沒來得及給大一上課呢？看看這孩子，她是這屆英才班的學生！”
董教授：“！！！”
鄭教授：“！！！”
英才班的學生……那豈不是今年還沒成年？
要知道，受生理條件和環境條件的影響，數學家的黃金年齡一般集中在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
眼前這個女孩要是十六七歲就能證偽回文數，那她的前途簡直不可限量。
董教授和鄭教授看著葉千盈的眼神，一時之間說是兩眼放光也不為過。
兩個年紀平均還不到四十五的中年教授，此時居然慈祥得就像是鄰家的老爺爺。
他們熱情地招呼葉千盈：“來來來，老師們的聯係方式你都加一下，以後假期裡遇到什麼問題，隨時可以問老師。”
葉千盈：“……呃，謝謝老師。”
不知道為什麼，在剛剛加上聯係方式的那一刻，葉千盈心裡就隱隱有種感覺，好像自己上了賊船一樣。
應、應該不會吧……
事與願違，葉千盈才剛剛收起手機，董教授熱情的邀請便在下一秒鐘立刻抵達：
“你要是有意願的話，五年以後可以來讀我的研啊。做我的學生，我保你順順當當的升博。”
葉千盈：“……”
五年以後？那麼遠的事都要預支的嗎？
一旁安安靜靜，始終沒說幾句話的鄭教授又好氣又好笑，也在董教授的後背上拍了一巴掌。
“去你的吧，老董，你可真有能耐，一竿子把人家給支到幾年以後去了。”
董教授嘿嘿一笑，依舊堅持對葉千盈道：“你要是願意在國內讀研，什麼時候跟我說都行。老師這裡碩博連讀，肯定給你留一個名額。”
葉千盈隻好含糊道：“暫時還沒想那麼遠，我到時候再說，嗬嗬嗬嗬……”
按照葉千盈自己的計劃，她多半是會出國的。
葉千盈本來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還沒有完！
就在當天下午，葉千盈收到了一條信息，正是來自於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的鄭教授。
鄭教授：你現在研究回文數出了成績。要是有本校讀研的計劃，那不妨來我這裡啊，我這裡正好和你對口！
葉千盈：“……”
怪不得都說悶嘴葫蘆才是最厲害的，她這下子可算是見識了。
單從白天相見的那一麵，哪能看出來鄭老師是這種偷偷挖牆角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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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固然要寫，但晚上的講座也是要聽的。
晚上六點鐘，在學校小禮堂有一個複變函數的講座，葉千盈最近對這部分的研究很有興趣，提前三天就領好了票，當然不能因為一個論文就耽誤了。
走出數學辦公樓以後，葉千盈隨意找了間沒課的教室，對照著自己腦海裡的證明內容，把論文的框架先勾勒了出來。
等她架構好了敘述順序，圈出了主要闡述的要點以後，距離講座開場便隻剩下不到半個小時了。
葉千盈一點不慌。
從她現在的教學樓步行抵達小禮堂，十分鐘綽綽有餘。
要問她怎麼對於校園環境這麼熟悉……
害，還不是因為這幾天跑前跑後，到處蹭課鍛煉出來的。
葉千盈：蹭課使我強大，蹭課改變生活。
她把記著思路的筆記活頁紙好好收在包裡。
葉千盈今天用腦過度，精神更是在高度集中的推演下緊繃了一段時間，按理來說，她此時本該十分疲憊才是。
但是，當她想一想到自己背包裡，幾張輕飄飄而又重於千鈞的證明過程時，便覺得自己身輕如燕，力大無窮。
簡而言之，一言以蔽之，那就是——
扶我起來，我還能學！我還能繼續證明未破解定理！我葉千盈能再證明一百個！
係統：“……”
眼看宿主就這麼飄了，她可真是敢說啊。
上一個這麼許願的神話人物，好像還是佛教裡的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所以按照宗教故事，他應該還在地獄裡苦守呢。
麵對許下如此宏圖偉願的宿主，係統還能說什麼呢，它隻能祝宿主多多加油了。
在小禮堂的門口，葉千盈遇到了等候已久的沈瀚音。
沈瀚音正在鋪滿大理石的走廊裡反複踱步，眼神略略放空，看起來像是在思考什麼東西。直到葉千盈走到他眼前了，沈瀚音猶自發呆，竟然半點也沒認出她來。
葉千盈心裡好笑，惡作劇般繞到沈瀚音背後，拍了他肩膀一下。
“啊？”沈瀚音一個激靈，醒過神來。他回頭一看是葉千盈，頓時鬆了口氣。
“剛才沒看著你。”他笑著把手上的塑料提袋遞給葉千盈，“你點的餐，中午的時候你說要吃雞肉卷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