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暮微宮十二時辰之亥時二刻...)(1 / 2)

夜深露重,山間寒氣彌漫,客房內寢卻溫暖乾燥,沉默的暖流從厚重的石牆與地下緩緩流過,安靜溫柔的貫穿整座暮微宮。據說當年北宸老祖身邊有一位擅長機關營造的老仆,當旁人醉心於黃金和寶石雕琢宮梁玉階時,他卻默默造了這些隱藏於石壁之後的管道。

寒冷的冬季引入溫泉,炎熱的夏日改注入冰涼的冷泉,遂使宮殿內四季如春。

蔡晗斜斜的翻了個身,嘴裡咕嚕咕嚕不知在念叨什麼,一條肉乎乎的小胳膊和半個肩膀垂到床榻外,蔡昭估摸他隻要再稍微挪一挪那肥嫩的小臀,就會毫不意外的滾到地上了。暗笑了下,她輕柔的把小肥仔緩緩推到床榻裡側去。

坐到床榻旁,蔡昭凝視氣息勻稱的幼弟。

自記事起她就一直以為自己是姑姑的孩子,而被稱呼做‘爹娘’的那兩人是好心的鄰家阿叔阿嬸,常帶好吃好玩的來看望她們,直到出門玩耍聽見市井人家的小孩都在叫爹娘,她恍惚明白‘爹娘’原來才是生她的人。小小的她人生中第一個煩惱就是,如果她是爹娘的娃娃,那姑姑豈不是就沒有娃娃了。

蔡晗出世後她暗暗高興了許久,覺得以後姑姑和爹娘再也不必彼此歉疚了。

將手掌貼在白胖男孩的胸口,掌下是充滿活力跳躍的砰動,蔡昭忽然想起了今日見到的那個駟騏門的‘未來門主’。便是她這樣對醫道毫無涉獵之人,也看的出那孩童先天不足經絡受損,全靠珍貴的藥物與人力強行維持。

兩百年來,北宸六派早已物換星移。

青闕宗與太初觀因是師徒相承,早不是最初血脈了。

廣天門與佩瓊山莊靠的是開枝散葉兒孫眾多,若嫡脈無出或是子嗣平庸,旁支即可接上。

駟騏門卻因循守舊,手足爭位熾烈異常,每每一支上位,兄弟支不是莫名‘早逝’,就是更名改姓退隱江湖。其餘五派見此兄弟鬩牆不是沒有在旁規勸或從中緩和,然而清官難斷家務事,最終總是不了了之。逐漸的,楊氏血脈愈發孱弱,至今已然連續五代一脈單傳。

按照蔡昭祖先的說法,這是老天爺不忍心再看到楊家手足相殘了,索性叫他們代代獨生,大家都不用爭了,老天爺其實挺貼心的。

隻有落英穀走上另一條路。

從第一代先祖起,落英穀就秉承順其自然之道,以為生育太多既不利於清淨修為,也不利於身體保養,是以落英穀一直子嗣稀疏。有兒子便叫兒子承續,沒兒子就叫女兒招婿;女兒能乾就叫女兒做穀主,女婿更能乾就女婿做穀主也無妨;要是兒子彆有誌向或無甚才乾,依舊可以叫女兒女婿當家。

你說姓哪個姓氏拜哪家祖宗?沒所謂的,願意哪家就哪家好了,反正兩百年前也不曾有過什麼落英穀,先祖很開明的。

如此這般,落英穀兩百年來已然更換姓氏三回了。

其中最難聽的就是開穀先祖姓牛,這個哪怕是崇尚道法自然的先祖也不能忍,最好聽的是牛家第三代獨生女的夫婿,姓顧——同樣是叫玲兒與宇軒,前者是牛玲兒與牛宇軒,後者是顧玲兒與顧宇軒,其中差彆諸位感受一下。

兩百年間落英穀也不是沒有異類。例如某代穀主夫婦,就熱火朝天的一氣生養了五子四女,人皆道落英穀旺盛在即,事實證明他們想多了。

這九個兒女不算出家和出嫁的,剩下的不是浪蕩江湖一生不婚就是雲遊海外一去不回,最後還是隻剩下一個繼承穀主之位。

可能,這就是命吧。

大約七八十年前,這代穀主夫婦年近四十未有生育,夜觀星象後得出結論——老天爺希望落英穀騰籠換鳥了。於是十分順水推舟的按著卦象找養子去了,沒多久就撞上個資質甚高品性敦厚的孤兒,夫妻倆深覺大幸,果然是天意啊天意。

誰知十年後,他們忽然老蚌生珠,得了個玉雪可愛的女兒。

因前有慣例,他們不是沒想過養子做女婿親上加親,不過鑒於一兒一女年齡相差過大,於是決定還是順其自然的送女兒去兄弟門派,到時自然而然的找個人品好的師兄弟嫁了便是。誰知女兒十六歲那年,老兩口正在山坡上曬太陽養老時,忽聞穀外巨變。

他們那穩重能乾的養子莫名其妙的跑出去,將女兒師門中所有適齡少年揍了一個遍,再將湖上正冒頭的幾位少俠也挑了一個遍,美其名曰‘以武會友’——嚇的老兩口險些從藤椅上摔下來。彼時的青闕宗宗主還特意跑來旁敲側擊‘汝家麟兒未來不可限量,是否有意競逐六派之首’,老兩口差點把脖子搖斷。

待問清楚了養子與女兒之間彆彆扭扭不肯明說的愛慕心意後,老兩口快刀斬亂麻的給他們行了婚禮,同時懇請養子不要再出去‘以武會友’了,一百多年來落英穀一直中庸平和,武林同道都習慣了,就不要改了吧。養子表示:媳婦到手了,其實我也不愛出門的。

順便說,這位養子便姓蔡。

讀祖先劄記時,蔡昭常常想,可能姑姑就是承襲了這位先祖的卓絕天賦,才會那樣無所不能,光耀撼世。然而這三年來,蔡昭午夜坐在清冷空蕩的姑姑屋內,淚眼婆娑的不禁想到,也許那位先祖藏拙守愚才是對的。

壁上的燈花輕輕一跳,仿佛腦海中的琴弦被撥了一下,蔡昭回過神來,定定神後去隔壁看常寧了。

與蔡小胖睡的天馬行空不同,常寧睡相甚好,朝內側臥如青鬆蒼翠,長長的睫羽一動不動,隻是被子不像今日下午那樣好好蓋著,而是翻散開來,一半在床上一半在踏具上。自然的,衣襟也散開的更加大了,露出更大麵積的白玉般堅實的胸膛。

蔡昭十分老實的挪開眼神,一臉正人君子的給常寧蓋好被子,退後三步,遠遠站定。

其實蔡昭年幼時見過常昊生三四回。

搜尋記憶深處,她找到一張英俊沉穩的麵龐,不苟言笑卻細致妥帖,每回來落英穀總要將穀口內外的陣法查上三遍,姑姑就在旁戲謔他是‘一日為嬤嬤終生為嬤嬤’。

常昊生來落英穀不如戚雲柯和周致臻那麼勤,每回來都要與蔡平殊深談許久許久,既不陪小蔡昭玩耍,也甚少禮物,在蔡昭心中自然印象不那麼深了。

自蔡平殊過世後,他更是再沒來過落英穀,也不知在忙些什麼。三年光陰潺潺,蔡昭關於這位行色匆匆的常大俠的記憶愈發模糊了,卻不曾想在今日就聽到了常氏滅門的消息。

蔡昭小小的歎口氣,情緒低落。

這時隔間屋內傳來微微響動和人聲,蔡昭心頭一動,嘴角浮起笑意。她趕緊立刻退出常寧屋子,快步越過蔡小胖熟睡的屋子,走到第三間客房中。隻見那裡已是燈火亮起,蔡平春與寧小楓果然回來了。

蔡昭滿心歡喜的推門而入,隻見蔡平春麵色醺紅,一手撐在桌邊,另一手揉著太陽穴,看來飲酒不少酒,寧小楓嘟嘟囔囔的在藥囊中尋解酒藥,抬頭看見女兒來了,張嘴就是問怎麼還沒睡梳洗了沒小晗摔下床了沒有。

聽著熟悉的絮叨,蔡昭一顆心才定下來。

“爹,娘,你們總算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們要徹夜飲酒了呢?你們不是說壓根不想理睬那些人麼。見麵打個招呼就完了,怎麼還喝了這麼多酒啊。”蔡昭從桌上的暖巢中倒了杯水,給蔡平春送解酒藥。

寧小楓歎氣:“一來是你爹想問些事,二來是勸酒的著實太多了,又不能翻臉,推了十杯喝半杯都夠嗆,你爹算是好了。宋時俊醉的四仰八叉跟隻王八似的被抬回去的,虧得我後來一看不對,就往你爹酒壺了摻了大半果子露。要說還是周大哥機靈,一看不對就把頭一仰裝醉暈過去了……”

蔡平春咽下解酒藥,又連喝了兩杯水才緩過氣來:“這一日忙忙碌碌的儘是人,也沒功夫顧得上你們姐弟倆。昭昭跟爹說說,一切都好麼,有沒有什麼叫你不高興的,現在咱們下山還來得及。”

“對,有什麼都說出來。我以為過了十幾年尹青蓮能好些呢,誰知一見麵我還是一肚子氣,按都按不下去!不行咱們就走!”寧小楓恨恨道。

蔡昭本想說戚淩波和她狗腿二三事,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眨了眨眼睛:“遇見了好的人,也遇見了不好的人,還遇見了不好不壞的人——不過,女兒都能應付。”

寧小楓皺起眉頭:“這是什麼話!算了,我也不聽你打啞謎了,反正這青闕宗你能待就待,待不住就給家裡報個信,你舅舅不是給了你一籠信鴿麼,用那個傳信快得很。到時我送你去佩瓊山莊待幾年就行,總之不能叫人欺負了!”

蔡昭假假的裝出一臉小羞澀:“這麼早就住去未婚夫婿家裡,是不是不大好啊,我又不是姑姑父母雙亡……”

寧小楓麵無表情:“那就去懸空庵,清淨又安穩……”

“不用了青闕宗挺好的山光水色人傑地靈一本萬利女兒一點不想換師門。”蔡昭立刻不羞澀了。

寧小楓作勢欲打,笑著白了女兒一樣。

蔡昭見到父母就放心了,打著哈欠想道晚安了,誰知卻被蔡平春叫住說是有事。蔡昭一愣,忙問何事。

蔡平春緩緩道:“這件事本想祭典之後再說的,爹覺得還是早些告訴你好,是關於常大哥之子常寧的……”

“他怎麼了?”蔡昭今日被常寧折騰的夠嗆,一聽這話耳朵都豎了起來。

“雖然常大哥總說你姑姑對他有大恩,他萬死難報其一,可這些年來常大哥對落英穀事無巨細處處維護,那真是掏心窩子的。那一樁樁一件件你們姐弟不知道,外頭也沒幾個人知道,可我們蔡家卻不能不銘記於心啊。”蔡平春道。

蔡昭點點頭:“今日女兒聽了許多常大俠的事。爹說的對,人家可以不計較,但咱們不能不念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