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2)

沈珠曦要出降了。

金光閃耀的龍鳳蓋頭在她的左方,誦讀嫁妝單子的嬤嬤在她的右方,因念了大半天的緣故,嬤嬤聲音比平常更冷。

殿內十二個宮女,她們聽得比沈珠曦更為認真,價值連城的一個個物件名字把殿內空氣壓得越來越低,越來越沉。

公主出降,本就非同一般。更彆說沈珠曦是指給大權獨攬的丞相獨子傅玄邈。旁的公主出降時一個時辰就能念完的嫁妝單子到了沈珠曦這裡,兩個時辰才將將念完。

“六公主的陪降單子奴婢已經念完,公主可有指示?”嬤嬤麵無表情的老臉伏了下去。

“……都好。”沈珠曦勉強擠出一個笑臉。

老嬤嬤雙手交疊於身前,小心謹慎地行了一禮。

“那奴婢就去向陛下複命了。”老嬤嬤淩厲的目光掃過沈珠曦身邊的宮女:“你們——手腳利索些,小心誤了出宮的時辰。”

宮女齊聲應和。

老嬤嬤垂下頭顱,藏起銳利的目光,像來時一樣,邁著無聲的腳步退出了殿門。

老嬤嬤一走,沈珠曦的貼身宮女玉沙就走了上來。她站在沈珠曦身後,一絲不苟地確認每個頭飾都在正確的位置。

沈珠曦幼年時,母妃便被降罪,父皇對她不聞不問,親近的幾個侍人都沒有好下場,不知不覺,她便有了“喪門星”之名,皇宮是大,卻找不到一個願意同她說話的人。這麼多年,服侍她的宮人都待不長久,隻有玉沙來了便沒再離開。

玉沙的行為時刻都在提醒著她,大婚的時刻近在眼前。她越是清晰認識到這一點,就越是喘不過氣。

“我想喝水。”沈珠曦說。

“公主,再忍忍吧。”玉沙輕聲但不容置疑地說:“若是路上想要更衣,那就麻煩了。”

她不提還好,一提——沈珠曦的屁股就在絨麵繡墩上不安分地挪了挪。

“……我想現在就去更衣。”

“公主,再忍忍。”玉沙的聲音變嚴厲了。“張嬤嬤一會就要來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出不得岔子。”

“可我忍不了了。”

“想想大婚的事,想想……想想駙馬。”

想起駙馬,沈珠曦更如坐針氈了,而玉沙渾然不覺,繼續說著。

“能被陛下指給駙馬這樣仙露明珠般的人物,其他公主們都羨慕公主的福氣呢。駙馬名聞遐邇,才德兼備,最重要的是,對公主癡心一片。”玉沙低聲道:“公主一定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羨慕你的女子……”

沈珠曦欲言又止。玉沙看出她的猶豫,對內室中的那些宮人說:“你們都出去吧。”

玉沙是沈珠曦身邊的頭號宮女,她一發話,附近的幾個宮人陸續應喏,行禮退出殿門。

等旁人都走了後,玉沙彎下腰,在沈珠曦身旁柔聲道:“大喜之日,公主為什麼愁眉不展?”

玉沙是一個恪守本分的宮女,像這樣直接問詢她內心的想法,還是多年來的頭一次。沈珠曦心裡湧起一股暖流,迫切地想要向她抒發心中的猶豫和膽怯。

撲蝶遊園、吟詩作畫的往日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而她今日就要離開這座生她養她十六年的皇宮,出降給一個她並不了解的男人,為他生兒育女,為妻為母,從一個不知世事的少女,變成操持內外的婦人。

沒有人教她,中間這道鴻溝,如何跨過。

“我……有些害怕。”她說。

“傅公子才學過人,又有龍章鳳姿,更何況,他對公主——好得不能再好。”玉沙問:“公主為何害怕?”

“他對我好麼?”沈珠曦的聲音低若蚊吟。

“那是自然。”玉沙說:“自貴妃娘娘六年前被陛下幽禁望舒宮,宮中之人對公主避之不及,唯恐惹禍上身。要不是駙馬在皇後娘娘那裡周旋,公主怎能自保?又如何能夠保住婚約,順利出降?”

在世人看來,傅玄邈對她的確無可指摘,就連沈珠曦也挑不出他的錯來。他是權傾朝野的丞相的獨子,又是皇後的侄子,他出身高貴,滿腹經綸,想配哪個公主都行,但他偏偏堅持和她的婚約,堅守一個母妃早已失勢的公主。

在世人眼中,她該感激涕零,對他癡心不改,她的任何猶豫和抗拒都是大逆不道,沈珠曦剛剛鼓起的勇氣,在玉沙責備的目光下退縮了回去。

難道真的是她太不知好歹?

她和傅玄邈相識十多年了,並非真正的盲婚啞嫁,可她從未看懂過他。

他在她麵前,不談自己,不談身邊人和物,言之所及皆是他們眼中/共同的事物。她對離開了自己視線的傅玄邈一無所知,而他卻在她的生活裡無處不在——八公主頭天在她麵前炫耀了天鵝蛋大的夜明珠,轉天,便有成年男子拳頭大的夜明珠送到她麵前來;她若是今日讀了“一騎紅塵妃子笑”,明日便有一盤還沾著晨間露水的荔枝送到眼前;要是接連幾日沒有撫瑟,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孤本瑟譜送進宮。

她穿的衣裙,戴的頭麵,學的古瑟,讀的書本,皆是宮人按傅玄邈的喜好所備。

所有人都說傅玄邈對她好——為她遮風擋雨,將所有事都安排妥當,她什麼都不必管,什麼都不必知道,隻需全身心地信賴他,仰仗他,就能成為眾女豔羨的人。

可是母妃也曾和父皇琴瑟和鳴,父皇也曾說她是自己一生摯愛,母妃直到今日還對父皇全身心地信賴、仰仗,換來的又是什麼?

前日還對母妃言笑晏晏的父皇,後日就可以用一道聖旨將她幽禁望舒宮中,不聞不問六年。

母妃在望舒宮中自言自語,瘋瘋癲癲,而宮中的新龍子卻接二連三誕生。

她害怕傅玄邈,是因為知道得太少,害怕成婚,是因為知道得太多。她害怕海誓山盟,更害怕海誓山盟破碎後的一地狼藉。

沈珠曦心裡悶得慌,嗓子眼裡堵了許多話,可一句都說不出來。她茫然地看著鏡中梳妝妥當的新娘,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衣角。

玉沙見她不說話,神色溫柔下來。

“公主今日大婚,一時忐忑也是人之常情。公主隻管放心,駙馬知道公主生活講究,府裡的花木水石,都是駙馬親自設計的,書畫文玩,比起宮中,隻會隻多不少。就連下人,也是宮中出去的老人,已提前背熟了公主的習慣,公主成婚以後,不會有什麼不習慣的。”玉沙安慰道:“公主今日隻管走上幾步,坐上厭翟車,之後的事,自有駙馬引導。”

“我想更衣……”沈珠曦不自在地說。

就在玉沙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又一個老嬤嬤走了進來。

玉沙鬆了口氣,說:“張嬤嬤。”

張嬤嬤和先前離開的老嬤嬤不同,臉上的褶子沒那麼多,笑容卻要多上好幾倍。張嬤嬤滿麵笑容地看著沈珠曦,比她更像一個喜悅而期盼的新娘。

“六公主,前幾日老奴交給你的那幾冊畫本,公主可看過了?”

沈珠曦恐懼大婚,更恐懼那未知的洞房夜,畫本早被她扔去了不知道什麼地方,此時嬤嬤問起,她心裡一慌,下意識道:“看過了。”

“那就好。”張嬤嬤滿意地點了點頭:“夫妻結合乃陰陽調和,是天經地義之事。公主隻需記得,洞房時……”

張嬤嬤話音未落,殿外忽然響起淩亂的奔跑聲。

“出去看看,是誰在禁宮喧嘩?”玉沙沉下臉道。

玉沙話音未落,被派在殿外守門的內侍跌跌撞撞跑了進來,不等玉沙開口斥責,內侍撲倒在地,抬頭望向沈珠曦方向,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塗滿驚恐。

“不好了!叛……叛軍打進來了!”

“這不可能!”玉沙勃然失色:“朝廷五日前才接到軍報,叛軍仍在晉州,怎麼可能今日就出現在京城?”

“是、是真的……叛軍已經打進來了!”內侍磕磕絆絆地說:“宮裡的人都四散逃命去了,奴婢進來時一個也沒瞧見——公主也快逃吧!”

玉沙不信,快步走出內殿,沈珠曦從繡墩上起身,看著門外玉沙的臉色忽然血色褪儘,事實如何,已無需多言。

“公主,快跟奴婢走!”玉沙衝進殿內,抓起檀木盤上的龍鳳頭蓋,裹住一個巴掌大的玉盒,轉身拉起沈珠曦的手臂就往外跑。

沈珠曦被她扯得一個踉蹌,六神無主地跟著她跑出內殿,奔出大門。

內侍說得沒錯,叛軍打進來了。

內殿一出,那些原本被隔絕在金鑲玉回廊和妍麗花圃外的聲音霎時清晰起來,叛軍的打殺聲,箭矢飛射的破空聲,宮人的哭喊聲,還有一種微弱但無法忽視的聲音——劈啪,劈啪。

廣袤的蒼穹被染成了紅色,但那並非紅霞,而是烈火所致。

沈珠曦還在呆呆看著,就被玉沙用力拉了一把。

“快跑!”

沈珠曦剛跑了兩步,回過神來,掙脫玉沙的手,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奔去。

“公主!“玉沙焦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沈珠曦顧不上回頭:“母妃……母妃還在望舒宮!”

沈珠曦從沒在禁宮裡跑這麼快過——至少她有記憶以來,沒有過。

裹著焦臭味的熱風從耳旁掠過,她跑得太快,頭上的珠簪鳳釵不時掉落,她無暇顧及,胸口裡的心臟一陣一陣地抽著疼,她不敢停步。

宮人們四處逃命,誰還會顧忌她那個瘋瘋癲癲的母妃?父皇早已將母妃忘之腦後,除了她,也隻有她,才會在這時候不要命地奔去救人。

宮道儘頭已在眼前,沈珠曦正要繼續前奔,胳膊忽然受力,身體不自覺向一邊歪去。

玉沙抓著她的胳膊,帶著她跑進淑妃的玉清宮。

“走這邊!從後門出去更近!”

沈珠曦來不及抉擇,跟著玉沙一路奔跑。

玉清宮已經受到亂軍劫掠,死不瞑目的宮人隨處可見。在春花爛漫的玉清宮花園中,沈珠曦看到了昨日才見過的淑妃。

那時,她趾高氣揚,話裡話外諷刺她即使大婚在即,依然見不到聖上龍顏。而現在,淑妃倒在水池邊,雙眼大瞪,衣衫不整,散開的的黑發有一半都泡在了池水中,紅白相交的錦鯉時隱時現,啄著飄蕩的青絲。

沈珠曦雙腿發軟,強迫自己不去看她,踉蹌著往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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