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劭宗不再與她理論,認了今天的一身晦氣,轉身便上了車,很快消失於雪夜之中。
周彌的大衣不禦寒,風口了站了片刻,禁不住雙腿打擺子。
後半夜的雪天,車難打,打車軟件等了許久,附近沒車,無人接單。
周彌裹緊衣服,迎風往大路上走,那裡車多一些。
隻顧悶頭走,被風推著行三步退兩步,直到身後一聲鳴笛,她下意識轉頭,才發現跟了一輛車,低調的黑色奔馳,風大,沒聽見駛近的聲音,倒像是憑空出現的。
她站在路燈下,拂開撲在臉上的頭發,眯眼望去。
車窗落下,後座上的正是方才大廳裡的那個男人,似笑而非笑的眉眼望她,聲音被風雪裹扯,聽不大真切,“去哪裡,我送你一程?”
周彌說不用,道了聲謝,轉頭繼續走。
四五分鐘,回頭看,那車還跟著她。
雪又大了幾分。
周彌走著走著,漸漸停了腳步,轉身,那車也跟著停。
仿佛知道她要做什麼,車門無聲無息地開了,男人往裡坐,讓出座位。
周彌掌住門,卻不急於上車,彎腰向裡看,笑說:“我姓周,周彌。請問怎麼稱呼?”
男人頓了頓,轉頭看她,“我姓談。”
周彌記得孟劭宗叫他“yàn xī”,具體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倒也不重要,隻覺得連一起這名字的發音還挺好聽。
“談先生,商量一下。你送我一程,我按專車的價格轉賬給你。”
男人微挑著眼,打量她,三分審視的目光,語氣卻寡淡而平和,把一句分明的反諷,包裝得聽似確實一句單純的疑問:“這是你們年輕人時下流行的要微信的方式?”
周彌一頓,把滑到背後去的鏈條小斜挎包,轉到前麵來,伸手,夾出一張紙幣,遞給男人,“現金結算,可以嗎?”
男人神色微愕,繼而笑出沉沉的一聲,卻是不伸手去接。
周彌將紙幣疊一疊,探身,插進前座靠背後方的網兜裡,這才鑽進車裡。
車廂一股淺淡香味,暖氣開得很足,周彌凍過頭,半晌,緊繃的後頸慢慢放鬆,身體逐漸回暖。
男人看她一眼,笑一笑說:“下回碰頭得批評孟總,無論如何,不該叫人大冷天的在風口裡等。”
算不得曖昧的語氣,但周彌聽出來,他以為她和孟劭宗是那種關係。是他們圈子的習慣嗎?得替同伴照拂點兒“外頭的人”,哪怕明麵上已經鬨崩了?
周彌沒解釋,自覺沒必要,和孟劭宗,和這男人,兩個世界的人,往後不會再有見麵機會。
男人問她:“去哪?”
周彌報了現在的住址。
車啟動沒多久,手機來一個電話,是室友程一念打來的。
程一念開口之前,先打了個嗬欠,語氣困倦,“你還不回來啊?”
周彌微微往車窗那方側了側身,“在回來路上了,你不用等我啊,先睡吧。”
“我也沒睡,在翻譯片源呢——拿到錢沒?”
“拿到了。”
“沒為難你哦?”
“沒有。有錢人能拿錢解決的事,不會多生是非。”有點妄議他人的意思,況且,身旁坐著的,也是個有錢人。周彌不由地斜眼往旁邊看。
車廂裡光線昏暗,男人抱著雙臂,形散意懶地靠著座椅,閉著雙眼。
周彌怕繼續說話打攪人休息,對電話那邊說:“回來再跟你說,手機要沒電了。你叫宋滿早點睡,盯著她彆讓她玩手機了。”
“她早就睡了。”
“嗯,我先掛啦。拜拜。”
周彌打開鏈條小挎包,把手機輕巧地扔進去。包置於膝蓋,背往後靠,轉頭看向窗外,片刻,又微微直起身體,將額頭靠向玻璃。
外頭風雪彌漫,建築和街景,都似蒙上一層半透的硫酸紙。
她的嗬氣,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小片的霧氣,立即伸手抹去。窗玻璃是冷的,像是凍硬的一整塊冰麵。
城東到城西,頂遠一條路,開得很慢,很久都不見目的地。
車行在雪地裡,引擎運作的聲響,倒顯得空間更寂靜。在這寂靜裡,周彌讓暖氣熬出骨頭縫裡的睡意,掙紮了半晌,到底沒撐住,頭靠住玻璃窗睡著了。
睡眠也淺,一個急刹就醒了過來。以為沒睡多久,看窗外,離住處不遠了。
車臨近路口,周彌出聲:“停在這兒就行了,裡麵小路不好掉頭。”
司機依言把車停了下來,周彌道聲謝。
剛準備起身,忽覺身旁的人坐直了身體,她頓一頓,以為他有話要說。
他隻是笑了笑,手指夾出網兜裡的那張紙幣,朝她俯身。
他靠近時挾一陣清寒的氣息,周彌呼吸滯了一下。
下一瞬,他手臂一伸,把那張紙幣,塞進了她的靴筒裡。
周彌穿的是一雙煙筒靴,靴口寬敞。
男人聲音帶著笑,可讓人覺得那笑意是帶著微微涼意的,像午夜一縷風,沉悶,也像經世的露水。
他說:“周小姐既然缺錢,這車費留著自己用吧。”
羞辱,冒犯,或者,單純的作弄?
它們的界限或許沒有那樣分明。
周彌頃刻臉燒得通紅,幾乎是呆住了。
半晌,一雙眼睛猶自活了過來,緊跟是表情,拚合成一張挑不出毛病的一張笑臉。
清靈的音色,平靜地說:“那就謝謝談先生了。
她伸手拉開了車門,風頂過來,差一點又將門關上。
動作狼狽起來。
多用了點力,才將門推開。路上雪已經堆起來,腳踏上去,鬆軟虛浮的觸感。
靴子踩到實處,手一鬆,風一下將門摔上,瞬間阻斷了裡頭的暖氣。
車仍停在原地。
黑暗車廂裡,男人點了一支煙,落下車窗,手肘撐住,沉沉地吸一口煙。
目光卻看著另外一側的車窗——
風比方才刮得更緊,道旁樹枝劇烈招擺,幾乎下一刻就會被風劈折。
燈下,那道單薄的身影,走得飛快。
一直到了路口,才停下腳步。
隨後,她彎下了腰,那動作,是在掏出靴筒裡的錢。
片刻,直起身,手一揚,那張粉色紙幣,被風卷進雪裡,一下就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