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彌直到快到了都還有幾分的猶豫。
但她之所以最終答應來, 還是因為對談宴西有一種篤定的信任:他由來不屑使用下作手段,她相信,退一萬步說, 即便倘若兩人緣分未儘,還得有一段裹扯,他也不會拿姚媽做擋箭牌。
冬日的北城,下午五點多天就要黑了。
鐵灰一樣的天色裡, 獨獨那棟小樓, 圓弧形的拚框玻璃窗內,透出暖黃色燈光。
周彌站在大門外, 許久沒動靜,因為聽見樓裡麵傳來隱約的鋼琴聲, 分外不熟練,時斷又時續。
不知道什麼人在彈, 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無端停步,出神地聽了好一會兒。
許久,才去撳鈴。
過來開門的卻不是姚媽,而是另一個麵生的保姆, 約莫四十來歲。
保姆將周彌迎進去, 一麵說, 姚媽親自買菜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姚媽幾十年跟菜場的老街坊打交道,獨她知道哪一家的菜便宜又新鮮,還能拿到友情價。
等進了門, 周彌留意到那鋼琴聲也停了。
保姆接了周彌給姚媽買的營養品,再將她的大衣和提包掛到門廳的衣帽架上, 找了乾淨拖鞋給她換。
她正在脫靴子,聽見有腳步聲踩著木地板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餘光裡瞥見人影一晃,她直覺頭皮都緊了一下,低垂著目光將拖鞋穿上了,方抬頭去,組織出了一個很淡很客氣的笑容。
談宴西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些許恍惚地衝她微微點了點頭,一麵抬腕去看手表,好像沒意識已經到了這個時間。
他說:“進來先坐。姚媽一會兒就回來。我正要出門去。”
說著,他便摘了掛在衣帽架的黑色羊毛大衣,挽在臂間。
談宴西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極為漫長的一瞬,方垂眸收回了視線。
不甚寬敞的門廳,一個錯身,靠近時,周彌嗅到他身上清苦微寒的氣息,一時屏了一下呼吸。
周彌坐在客廳裡,枯坐著喝茶,約莫一刻鐘,姚媽提著食材回來了。
周彌趕緊迎上去,一見,姚媽果真憔悴許多,原是微豐的身材,橢圓的臉,現在整個的都瘦了一圈。
好在她精神倒好,始終樂嗬嗬的,怕周彌待在客廳裡無聊,叫她可去廚房裡,一塊兒說說話罷。
姚媽行事利落,沒有她打下手的空間,頂多隻是幫忙洗洗菜。
冬日裡冷水砭骨的寒,洗菜要開熱水,便有一蓬一蓬白色的霧氣撲到麵頰上。
周彌有片刻的恍惚,因為想起周寄柔還在世的時候。
同樣的光景,周寄柔還親媽口吻地貶損兩句,我家大公主這個廚藝喲,以後哪個男人忍受得了。
周彌問姚媽,這個麵生的保姆是新來的嗎?
姚媽笑說:“我前一陣生了場病,住了半個月的院,出院之後,宴西就不叫我做事了,叫我再請個人。我說,我就是個保姆,哪還有保姆伺候保姆的道理。宴西說,我可不是保姆,是他要給我養老的人。你說,這孩子……”
周彌便覺那微熱的霧氣不單單撲在臉上,也一並纏繞上了心口。
她說:“您是他家人。”
姚媽笑一笑,揭已經煨在灶上的一口陶鍋,拿長筷戳了戳裡頭那鴨肉的熟度,“我跟宴西說,我知道他信賴我,可我始終就是個保姆,一個不當事的老婆子,除了飯做得好吃些,我能替他分擔什麼?再說,我今年已經五十八了,可他後頭的年歲還長著呢。”
姚媽轉而又去處理菜場檔口已經宰殺過的鱸魚,叫她往旁邊站些,彆叫血水濺到衣服上了。
周彌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往後讓。
姚媽又說:“宴西先前還專門囑咐過我呢,說周姑娘你過來是做客的,叫我彆提讓你不開心的事。我說,什麼是讓你不開心的事,他說,反正跟他有關的,都彆提。”
周彌沉默片刻,“那有什麼是可以跟我說說的……關於他的事。”
姚媽轉頭看她一眼,笑說:“說了不是白白給周姑娘增加負擔?我終歸不是宴西的什麼人,這也是你倆自己的事,我就不多嘴多舌的惹人討厭了。我就說一句吧。宴西生在這樣的家庭裡,能碰見你這樣的姑娘,確實是他的幸運。我勸過他,要惜福。”
後麵,姚媽便不怎麼提到談宴西了,聊些左鄰右舍的八卦事。
吃飯的氛圍也是和樂融融,周彌坦誠說,自己現今在東城,又天南地北的跑,有時候工作熬夜,夜半時分饑腸轆轆,真是十分惦念這裡的一口小餛飩的味道。
說得姚媽心花怒放。
吃過飯,又喝茶聊天,一直到九點多鐘。
周彌預備走的到時候,卻聽見外頭有開門聲。她轉頭去看一眼,隔了門廳阻擋,什麼也看不見,但心裡隱約清楚,是談宴西回來了。
果真,那腳步聲朝著這邊走來了。
談宴西黑色大衣敞開著,手裡捏著鑰匙,向著周彌看了一眼。
姚媽笑說:“周姑娘正說要走。”
談宴西點點頭,頓了一下,“車在外頭,您吩咐司機送人到家。”
說著,又看了她一眼,那神情不無欲言又止的意思。
然而,他不過攥了攥手指,微微地點了一下頭,轉身。
屋子裡響起上樓的腳步聲。
姚媽將周彌送至大門口,還塞給她了一小袋自己烤製的曲奇餅乾。
叫她路上注意安全,下回來北城倘若有空的話,不妨再過來坐坐。
周彌都應下了,上車之前,轉頭看了一眼。
二樓亮起了一扇窗。
回到顧斐斐那兒,顧斐斐自然很關心,這頓飯吃得如何,有沒有碰見談宴西。
“碰見了。”周彌站在餐桌那兒,打開姚媽遞給她的紙袋子,把裡頭裝的曲奇餅拿出來分給顧斐斐吃。
“那你們聊了什麼?”
“沒聊。”
顧斐斐看她。她聳聳肩。
周彌訂的是次日十一點的飛機。
洗過澡,就開始收拾行李箱。
顧斐斐答應她,除夕的時候,去東城跟她和宋滿一塊兒過年。
晚上兩人躺在一張床上,聊了會兒天就熄燈睡覺。
周彌無端的有點睡得不踏實,夜裡醒了好多次,聽見窗戶的響動,感覺像是起風了。
第二天八點便要出發去機場,周彌定的是七點鐘的鬨鐘。
起來放輕了動作,怕吵到顧斐斐,隻拿手機照明,下床去洗漱。
她擠了牙膏刷牙,通過浴室的小窗往外頭看了一眼。
北城的冬天,常常是持續的陰霾天氣,像是醞釀著暴風雨的前奏。天氣冷得暴烈,和東城那樣綿綿不絕的潮濕的陰冷全然不同。
正這樣邊刷牙邊發呆,睡衣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她掏出來一看,怔了一下。
從來沒存過姓名的一串數字,但早就熟悉得一眼便知。
手機振動不止,她將牙膏沫吐掉,清水漱乾淨了,依然沒停,好像由不得她不接一樣。
周彌拿毛巾擦了擦手,終於將其接了起來。
談宴西徑直問她:“起床了嗎?”
“嗯……”
“能不能下來一會兒,跟你說兩句話。”
“電話裡……”
“電話裡說不清楚。”
僵持了片刻,周彌說:“……你知道我住在哪兒。”
“問的你朋友。”他很是誠懇的語氣,“最多十分鐘。”
靜默的一瞬間,周彌仰頭,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你稍等。”
周彌推開樓下大門,撲麵而來的凜冽寒風叫她呼吸一滯。眯眼去看,便看見談宴西站在樓前那棵枝椏嶙峋的的梧桐樹下。
他穿一身的黑色,連大衣裡頭的高領毛衣,都似比墨色還要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