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修真界火龍翻身,大能們前赴後繼,力挽狂瀾而隕落,乃至修真界再無渡劫期大能,隻餘大乘期。
如今,世上大乘期,十個手指數得過來。
柳春風的師父,羅赤心是其中一個,他曆經火龍翻身,在修真界很有威望。
正因自己師父是大乘,柳春風才清楚,分神和大乘,看似隻隔一個階段,實際遠不止築基和分神的差距。
他算過,以他搜羅的天才,利用的主從印記,所提供修為的速度,不出意外,他到大乘,要上千年。
可他活不到那時候。
大乘,他難以企及。
分神也夠了,他已備受仰望,曆來分神隕落的大能,也都載入修真界史冊。
每當他望著大乘期的羅赤心,就會這麼想。
直到此刻,他眼中,鬱月輕輕鬆鬆,跨越分神和大乘的天塹。
這種自我寬慰崩了。
柳春風額角爆出青筋,雙眼近乎泣血:“不可能,我不信!”
他眼角與顴骨,壓抑著痛苦和瘋狂,無規則地顫抖:
“你一定是用見不得人的辦法,妖女,邪道!修真界合該誅滅你!”
鬱月:“行吧,你最光明正大啦。”
柳春風一愣,難道她知道他對那些天才做的事?
他突然有點恐慌。
就在這一瞬,他識海那密密麻麻,成千上萬的主從印記裡,有一塊印記,驟然發出灼熱疼痛。
柳春風抱著腦袋:“啊!”
鬱月侵入他的識海,找到她這具身體的主從印記。
她手一翻,那主從印記,被強迫調個頭。
鬱月識海裡的印記,也變了個樣。
她睜開眼睛。
從此,她是主,柳春風是從。
柳春風用來禁錮鬱月的主從印記,成了她手中刃。
剛拿到主從印記,鬱月第一反應測試一下,柳春風“哇”的一聲,又嘔一口血。
鬱月:“哈哈,吐血好玩嗎?”
柳春風用力咽下血。
修士的血,和頭發一般,不易再生,不同的是,掉發至多醜,吐血卻能要人命。
他“嗬嗬”地喘氣,怨恨地盯著鬱月。
鬱月:“你放心,我被主從印記搞得吐過那麼多回,都沒事,你就多吐幾下嘛。”
話音剛落,柳春風再度吐血。
本命劍器被毀,還一口氣吐了三口血,他腦子也終於清明。
他打不過大乘期,不如求饒,正常修士,遇到大乘期,都會求饒。
對,他不是輸給鬱月,他隻是輸給大乘期。
轉瞬,他調整好心緒,剛要開口,心口又是一疼,“哇”的吐出一口新血。
柳春風:“你……”
鬱月手指放在唇前:“噓,我還不想聽到你說話。”
百年沒被這麼落過麵子,他臉色青了又紫,紫了又白。
鬱月如今成為“主”,能感知到,密密麻麻數不清的“從”。
它們通過柳春風,認她為主,窩在她的識海。
她逡巡著這片印記。
如今大乘,識海之強大,這點累贅,猶如細沙,甚至不硌人。
隻是,這一眼難以望儘的“從”中,又有多少人心甘情願。
此時此刻,凡間一艘木舟上,一個健壯的船夫,打撈起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那是活活淹死的嬰孩。
陰時出生的嬰孩,好生養到百日,活活沉入江中陰氣最盛的流段,再過百日,撈回來。
嬰孩越黑,怨氣越重,是下咒的好物。
或是用於傀儡,或是用於奪舍。
最惡毒的,是借凡人之手完成這些,這樣,因果隻會記在船夫的生死簿。
船夫抱著嬰孩,麻木地丟到布袋裡,上岸後,弟弟衝過來,跪下求他:
“哥,你還是人嗎,不要做這種喪儘天良的事了,我求求你!”
男子這才露出痛苦:“你怪我,可當年如果不是為了救你,我不會心甘情願簽下印記……”
弟弟:“我現在就去死,你彆再被擺布!”
轉瞬,畫麵定在雲霧繚繞的衡山仙宗,一個少女坐在梳妝台前。
她對鏡撫鬢,鮮妍的容貌,眼眸卻死氣沉沉。
今日,是她完成命令的最後期限,就算再不想,也會如傀儡般行動,騙大人吃下禁魂丹。
大人是天驕,是天上明月,卻對她那麼好,親自帶她脫離苦海,來到衡山仙宗。
人人敬他,他卻對誰都溫和有禮,尊重她,愛她。
昨日梨花飛舞,她踮起腳尖,輕吻在他下頜,他緊張得呼吸緊促,眼睫撲朔,露出清淺的笑容。
卻隻問她:“你當真願意?”
這樣好的大人,隻因他的天賦,令人覬覦。
而她的手中,已送走多少個這樣的少年。
她身不由己,彆無選擇,甚至連自戕的機會,都沒有。
她好恨。
掠過此景,浮生萬象,一個半人妖獸耳傾頹,毛發粗糙,脖頸上,掛著枷鎖。
他被主從印記控製,每天自殘,流下心頭血,供人食用,可增加修為。
一日日,一年年,他的心口,布滿醜陋的、難以痊愈的疤痕。
他麵無表情,見時辰到了,撕開心口。
就連他自己也覺得,他不是人,而是一個供人增長修為的物件。
……
無數個印記,無數種悲哀。
鬱月闔上眼眸。
柳春風突然感覺到什麼,即使一邊咯血,也大喊:“你在,咳,你在乾什麼?”
鬱月睜開眼睛:“咦,你還不服啊。”
他臉上,爆發錯綜複雜的印記紋路,仰天:“啊啊啊啊!”
鬱月也再度嗅到喉頭的血腥氣。
隨著柳春風痛苦不堪的尖叫,一絲絲螢火般的流光,從他的身體滲出,它們瘋狂逃竄,尋找屬於它們的地方。
柳春風要瘋了,鬱月切斷所有主從印記!所有!
她難道不知道,她變相繼承了“主”,這樣切斷印記,對她也是一種損傷?
竟愚蠢如斯!
可柳春風也質疑不了了。
眼下,他筋脈、丹田,全都受到劇烈反噬,以至於他控製不住自己,隻能痛苦地怒吼。
也就是這時候,凡間那條江邊,怕弟弟跳江自儘,船夫死死拽著弟弟的手。
驀地,他瞪圓雙眼:
“消、消失了?”
弟弟:“你說什麼?”
船夫顫抖:“我要去官府,我現在就去官府報官,讓他們殺了我,我是個挨千刀的……”
仙宗中,少女撫摸一把匕首。
頃刻間,她雙眸圓瞪,站起身,無頭蒼蠅似的轉一圈,第無數次,試著把禁魂丹丟到火爐之中。
燒掉了。
這顆禁魂丹,被她燒掉了。
屋外,傳來少年的聲音:“阿妙,你在麼?”
她驟然跳起來,打開門。
門外少年耳尖薄紅,她難抑激動,狂奔著,撲向他。
而黑暗的小屋裡,半妖少年突然停下來。
他居然可以在這個時辰,按照自己的想法,停下來。
這一刻,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他好疼啊。
他也是個人。
“我不做這種喪儘天良的事了!”
“我好像可以做我想做的了!”
“我要走……”
“……”
鬱月望向天際。
失去印記束縛的螢火,流光四溢,在這片廢墟之中,帶來一絲生機。
這時候,螢火們好像發現什麼,前赴後繼,撲到鬱月身邊。
那麼多光,它們有著溫暖的溫度,眷戀地蹭著她的臉頰、手臂,似乎在撒嬌,似乎在道謝。
鬱月有點癢,她伸出手,捧著光團,輕聲說:
“行啦,回去吧,以後小心點哦。”
它們繼續四散。
如果不切斷主從印記,即使柳春風死了,它們也能被彆人繼承,繼續被磋磨,永無天日。
直到這一刻,它們才是真正的自由。
陸空雪幾人即使聽不見聲音,端看這情形,也知道鬱月居於上風。
眼看她立於光團之中,孟金寶聲音喊啞了:“師父!一定在做一件很厲害的事!”
陸空雪默默地,深吸一口氣。
漫天流螢之中,女人唇畔的笑意,讓人心中一軟。
李沂也鬆開眉頭。
他沒有選錯,這個女人強悍得沒有道理。
柳春風確實是一座高山,
難翻麼?難。但鬱月並沒有翻過這座高山,她選擇把這座山,踹塌了!
竇淵帶著秦道直,從竇淵的長劍下來。
秦道直眼看著柳春風吐血,身上又溢出那些光點,聲音輕顫,問竇淵:“師父落敗了麼?”
竇淵:“是。”
不管如何,他們的師父落敗總不是好事。
秦道直雖知道沒辦法,還是問:“我們能幫幫師父嗎?”
竇淵搖頭。
他們無計可施,鬱月能壓著柳春風打,他們這時候上去,就是找死。
隻能寄希望於鬱月放過柳春風,他們能趕緊離開衍天秘境。
而柳春風被無數主從印記反噬,麵如死灰,修為也從分神期中期,掉到分神期初期,岌岌可危。
鬱月琢磨他無力反抗,但,不是隻有他會補刀,她也會。
她也最喜歡補刀啦。
她朝他伸出手。
柳春風意識到什麼,臉上露出驚恐:“不,不可以……你不能這麼做!”
話音剛落,他識海裡,代表分神期成就的那一縷分神,他小心滋養澆灌的分神,他靠它獲得無數的讚譽與崇拜,靠它把那些天才踩在腳下……
被鬱月一個指頭,徹底掐滅。
而柳春風的修為,跌至元嬰大圓滿。
境界掉落,讓他幾乎在生死關頭又走了一遭,渾身關節扭曲,近乎詭異。
鬱月捏住他神識裡,想要逃跑的元嬰。
柳春風明白了,鬱月不是要殺了他,而是徹底摧滅他的修為,毀掉他引以為生的根!
這樣和殺了他又有什麼區彆!
她憑什麼,憑什麼!
讀出他的恨意,鬱月:“不是你自己的東西,遲早要還回去。”
柳春風鑄成的分神,鋪滿太多人的血淚。
柳春風:“不……”
他眼前,出現一張張臉,他們的臉上掛著各種各樣的表情。
或譏笑,或憐憫,或惱怒。
它們在扭曲,盈滿他的大腦,最後,化成一個清冷,而令他膽寒的聲音: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讓你去死。”
是了,如果他變成廢物,羅赤心第一個不會放過他的!
他得想想辦法。
天上風雲湧動,前不久剛散開的雷劫,再度凝聚,這回黑雲壓天,元嬰隕落的雷劫,來勢洶洶。
轉瞬間他元嬰自爆了!
鬱月用袖子擋了下塵土,隻看他肉身成灰,蕩然無存。
竇淵和秦道直難以相信,悲痛咆哮:“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