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記灼燒鬱月的手心。
羅赤心似乎承受更強力的灼燒,他五官幾乎錯位,聲音如隔著一層水膜,十分沉悶,傳到她耳朵裡:
“不!”
“我不該死,我救了那麼多人。”
“我不能死!”
鬱月擰起眉頭。
通過印記,她汲取羅赤心身上強大的力量。
力量源源不斷地流進她的身體,與此同時,還有他的記憶。
她看到,漫天煙火衝天,天幕昏暗,看到地麵皸裂,熔岩四流,看到修士被岩漿吞沒,歸來變成岩漿人,不死不滅……
火龍翻身。
這是三界的浩劫。
荒蕪大地上,一隊人在行走,領頭的,是麵容稍顯年輕的羅赤心。
這個時候,他的修為,隻有元嬰。
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喊:“救救我,救命!”
羅赤心帶著弟子們,立刻趕過去,便看那修士,雙腿被岩漿蠶食,無法動彈。
岩漿如有意識,突的上湧,羅赤心周圍的人,沒人敢動。
他卻顧不上彆的,猛地衝上前去。
引得周圍弟子驚呼:“羅師兄!”
幸好,羅赤心平時勤於修煉,在岩漿奔湧之時,將那修士拉出岩漿海。
那修士感激涕零:“道君保佑,多謝道友,我是臨華仙宗的修士,必定會好好報答道友,敢問道友名諱?”
羅赤心道:“火龍翻身之下,無需多言,隻盼道友恢複後,也能對旁人出手相救。”
說著這話,他一手背在身後。被岩漿燎到的手指,微微發黑。
一個師弟呼喊:“師兄,你的手不疼嗎?”
羅赤心:“無礙。”
旁的師弟看到了:“即使天道為難咱們至此,但我們修真界,可是有千千萬萬個羅師兄……”
聽著弟子們讚譽,羅赤心不驕不躁。
這不是他救的第一個人,也不是最後一個。
這種世道,大能們都去抵禦火龍,他雖是元嬰,也自覺背負起責任。
於是,他走到哪裡,救到哪裡。
無論是凡人,還是修士,他們都感念著他。
他一片赤誠之心,行走於世間,無愧於天地。
若止於此,他是能夠供後人敬仰的善人,或許,還會得一碑文,記錄他的善舉。
隻可惜,意外猝不及防。
在場地龍翻身後,他和他的師弟們,全部被卷入岩漿。
岩漿滾燙蝕骨,燒滅丹田筋脈。
羅赤心勉強收攏意識,眼看著,一樣被卷進來的師弟們,紛紛自爆。
如果不立刻自爆,會變成岩漿人,重返修真界,給修士們帶來巨大麻煩。
他們堅信,他也會自爆。
可這一刻,比起大無畏赴死,羅赤心爆發的,是強烈的恐懼。
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啊!
他還想登上仙途,怎麼可以死在這裡。
他救下那麼多人,來個人,救救他啊,若因果有用,他為什麼落得這結局!
如果是死於岩漿侵蝕也罷了,讓他自爆,他做不到。
好不甘心。
在他掙紮之時,下一瞬,他來到一個白茫茫的地方,沒有岩漿,也沒有自爆的師弟。
他身體完好無損,毫發無損。
他不由滿心歡喜,還好沒有自爆。
可,這是什麼地方?
很快,有一個聲音,響徹他腦海:“我可以給你力量,也能讓你活下來,但,我需要貢品。”
羅赤心問:“什麼貢品?”
聲音:“血,與修為。”
羅赤心:“我的麼?”
聲音:“不,任何人的都行,而且,隻要我們簽訂契約,你就可以活下來。”
羅赤心恍惚了。
用血與修為,做貢品的,大概是邪神,可他如果不答應,他會死。
而且,亂世之中,有那麼多惡人,或是戕害同門,或是墮入魔道。
他可以拿這些人的血與修為,換他活命。
他救過那麼多人,他活下來,比渣滓們要有價值。
這個世界需要他。
本來,要麼自爆,要麼變成可惡的岩漿人,死於修士之手,現在,這第三條路,似乎也很不錯。
轉念之間,羅赤心下決定。
他道:“我願意答應,就是不知道,尊駕是?”
聲音笑了:“慈元道君。”
羅赤心猛地歡喜:“竟是道君!”
幾千年來,修真界都有祭拜各位飛升的道君的習慣,道君的道號,在修真界長存。
漸漸的,修士把零散的信仰,加持在慈元道君身上,該說她在修士中,最為傳奇,才有這種待遇。
她可是享譽修真界,強大得堪比天道的道君。
羅赤心想,慈元道君會找上自己,一定是他往日救人的福報。
僅僅是血祭,他可以接受。
隻要他能活下來,這也是他應得的。
他答應後,那聲音兌現承諾,讓他待在空間裡,拓寬筋脈,向他傳輸力量,不多時,他獲得大乘修為。
他努力五百年,都不曾得到的大乘修為。
羅赤心狂喜不已,有這樣的修為,不用再愁會被火龍卷走!
可是,等他離開白色空間,世界卻變了。
原來,在他失蹤前夕,有一位大人,橫空出世。
修真界太大,羅赤心劫後餘生,有意避開戰役,沒來得及見這位大人一麵。
他隻知道,在她的帶領下,修真界眾多修士從火龍口中逃生。
她還親臨現場,調查火龍翻身,將矛頭直指“慈元道君”。
然後,修真界廣通告,那位大人通曉天地,認為此“慈元道君”在修真界為非作歹,為上天所不能容忍。
這才是火龍翻身的因。
多少座雕塑,道觀,被修士們毀掉,他們在那位大人的帶領下,和天鬥,和慈元道君鬥。
羅赤心眼睜睜看雕塑被毀,內心彷徨。
可他腦海裡的慈元道君,卻反過來說,那位大人才是邪道。
慈元道君告訴他,就是她重傷道君,導致道君重傷,不得不隱匿到幕後,找到他合作,以期養好傷,再對付她。
羅赤心一時不知道該怨恨那位大人,還是感激那位大人。
隻是,慈元道君給他第一次生命,再者,簽訂契約,於他百利而無一害。
他選擇站在慈元道君那邊。
果然,他是明智的,所有和慈元道君對立的大能,死的死,傷的傷。
尤其是,聽說那位大人,更是死無葬身之地,魂飛魄散。
還連累魔尊丟了一魄。
至此,魔域再無侵入修真界的野心。
而羅赤心,順從慈元道君,成為修真界幸存的唯一大乘期。
這些大能們,前赴後繼地犧牲了,結果,是羅赤心收獲所有讚譽。
原來,不需要那麼辛苦,不需要一遍遍救人,也會有人感激自己。
這也讓羅赤心堅信,他沒有錯。
可他很厭惡聽到,修真界對那些大能們的稱讚,他們緬懷他們,感激他們。
明明隻有他活下來了。
索性,慈元道君也不喜歡這些讚譽,幸而當年,大能中,隻有他作為親曆者,還活下來。
他成為修真界,屹立不倒的巨山,所有人都得看他臉色行事,都得聽他的囑咐。
他有意乾擾,淡化修真界對火龍翻身的記憶,乃至篡改。
在慈元道君的要求下,道君淡出人們的視野。
從此,他為道君鑄佛身,廣收徒。
向慈元道君獻祭的貢品,也從作奸犯科的人,變成靈根劣質弟子。
前者需要考察,後者隻需要測一下。
劣質的弟子死了,沒人會惋惜。
直到,似乎是天道彌補,修真界天才輩出,慈元道君看上天才們的根基。
那是最好的東西,慈元道君說,天才是天道灑在人世間的種子,隻要虜獲這些種子,它能恢複得更快。
那日,關於要不要犧牲天才,羅赤心在房中枯坐許久。
直到月上枝頭。
他答應了。
然後一步錯,步步錯。
不對,他怎麼可能會錯呢,他是在火龍翻身裡,救了那麼多修士的大能。
沒有他,修真界如何平穩度過秩序混亂之時?
他隻是犧牲了部分人,給修真界帶來長治久安。
他值得所有人的敬重。
他不能死!
羅赤心怨念極重,鬱月接收不屬於自己的回憶,額角突突地跳著。
暫且將記憶放到一邊,鬱月看著他。
如果當年,他沒有被蠱惑,或許還稱得上一聲英雄。
隻可惜,活得太久。
他垂死掙紮:“我不能……不能死……”
鬱月長舒一口氣,道:“但你現在,確實該死了。”
“你沒看出來麼,火龍翻身早就過去了,你現在,才是修真界的禍害。”
羅赤心驟然一愣。
這是第一次,有人明晃晃說他是禍害。
或許,那些因他而死的弟子們,臨死前,也這麼想過。
可他有什麼錯,他隻是想活下來。
他雙眼瞪得大大的,聲音已十分微弱:“不公……天道不公……”
下一刻,他眼中呈現死灰。
遲了一千年,他死了。
鬱月收起印記,輕輕放下手中屍體。
她抹掉唇角,不知道什麼時候溢出來的鮮血,深深吸一口氣。
這場戰鬥,結束得比她想象中的,要簡單許多。
現在,該順一下印記的問題。
方才,羅赤心的記憶如走馬燈,千年前慈元道君雕塑上,有與她手心印記一樣的印記。
在當時修士的記憶裡,它是慈元道君的法器。
她手上這一枚是正品,流落凡間,被佛修好好保存。
它能殺羅赤心,又經過佛修千年的保護,說明,它和慈元道君不算同個陣營。
鬱月收手,環顧四周。
羅赤心死了,這方白色空間,還沒消散。
慈元道君隻給羅赤心部分力量,它的殘餘,還沒全部消失。
鬱月踱步,自言自語:“在?聊聊。”
沒有動靜。
鬱月手指點點自己臉頰:“你不會覺得,你把我關在這裡,我就一輩子出不去了吧?”
還是沒有動靜。
鬱月徘徊:“有件事我很好奇。”
“你能蠱惑羅赤心,指使他為你做事,但羅赤心的記憶裡,你除了雕塑,就沒正常出現過。”
慈元道君是萬年前的人。
為彰顯威武,修真界的雕塑,經過藝術化加工,長得各種各樣,還有男有女。
鬱月並不能確定哪個是它,她腳步突然頓住:“除非,你沒有肉.體,所以沒法和我對打。”
白色空間,微微震動。
似乎表示主人的不滿。
鬱月又有一個大膽的,但有把握的推斷:“你並不想邀請我進你的地盤,隻是,我手上有印記,被吸進來。”
狗東西還是一聲不吭。
鬱月悟了:“也就是你和印記一樣,都是‘慈元道君’的所屬物,你不是‘慈元道君’。”
空間忽的天崩地裂,白茫茫驟然變成火龍翻身之時的場景!
那岩漿掀起幾丈高的浪頭,朝鬱月打來。
她一動不動。
火龍翻身早已了結,在羅赤心的回憶裡,那位大人的獻身,終止這場災難。
果然,岩漿打到她身上,她沒有感覺。
幻象而已。
隻是,這個幻象也有它強大的地方,如果陷入幻象,相信這幻象,會如身臨其境,被自己活活嚇死、疼死。
為了給孟金寶研究陣法,鬱月對這東西小有研究。
但凡心性不定的人就沒了。
而這種幻象,多半與人“信”與“不信”有關。
見沒有效果,空間倏然平靜,又變成茫茫一片,仿佛在思考對策。
鬱月放出神識,發現由於製造幻境,這片空間裡,有一處能量,非常強大。
越是需要保護的地方,力量才會越強大。
她點點頭:“你的破綻,原來是這裡。”
一邊說,一邊走向目標。
剛剛還一派平靜的空間,又湧動幻象。
它使出渾身解數。
這次,是幾個男人朝鬱月笑,溫順而勾人。
鬱月麵無表情,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忍不住:“建模不行,一點都不帥。”
空間:“……”
見她還朝前走,四周場景轉換,變成隨意仙宗的度蒙山。
李沂拿著逐日,捅進孟金寶心口,孟金寶驚叫:“師父救我!師父!”
鬱月越過去,歎息:“人人都愛孟金寶,李沂怎麼舍得殺他。”
空間:“……”
場景一陣轉換,又變成陸空雪泣血:“師尊,你又讓我送死麼?都是因為你,多少人死了……”
鬱月目不斜視:“哎呀,阿雪不會對我說這些話。”
空間:“……”
鬱月隱約聽到,耳邊有一聲模糊的:
“娘的。”
鬱月笑了。敵人著急,就是好事,要是敵人無動於衷,那才麻煩。
空間放出威壓。
她迎著沉重的威壓,離她鎖定的目標,越來越近。
步伐卻不如一開始輕鬆,四周有如千鈞壓在她肩頭,迫使她停下。
她吸收了的力量,在和外麵的力量,裡應外合,打算攻破她。
及至後來,鬱月的鞋底,用力摩擦地麵,鞋底一陣發燙。
她咽下一口血。
她眼前,出現一道遠比這片空間,還要兩眼的光芒。
這片空間,就是因它才有光。
她無畏無懼,直盯光芒。
中心處,是佛像,它隻有拇指大小,通體雪白,佛身端坐。
鬱月:“我一直想,為什麼慈元道君是佛道雙修,佛修那邊,卻沒聽過這個人。”
現在她明白了,“因為,你就不是慈元道君。”
被第一次這麼說,佛像雙目怒睜。
鬱月與它直視,雙眼一疼,兩眼血從眼中落下。
除此之外,沒有彆的攻擊招式。
鬱月不急不氣,走到佛像三步之內的距離。
擦掉自己臉上血液,鬱月:“你冒險睜眼,是想看看,能不能侵入我的識海,控製我,可是失敗了。”
她伸手,試著觸碰它,什麼都摸不到,佛像竟然是幻象。
佛像那眼中,露出幾分忌憚。
“你……無法……殺我……放棄……”
她腦海裡,出現嗡嗡呢喃。
這下,所有線索都能串聯。
鬱月肯定了,目光如炬,說:“你的破綻不是佛像,而是你根本不是慈元道君,從頭到尾,你隻是意識。”
一股無法觸碰,無法直接對人動手,隻能指使人的意識。
所以羅赤心的回憶裡,它隻有雕像,它最擅長潛進識海,收獲人們的信仰。
這也是它力量的來源。
霎時,白茫茫空間天崩地裂,鬱月識海裡,傳來一聲惱羞成怒的尖嘯,這個聲音,凝聚男女老少,什麼音色音調都有:
“滾!我就是慈元道君!你無法殺我!”
鬱月最喜歡看狗跳腳,繼續揭它老底:“我無法殺你,我是有肉.體的人,我怎麼殺你?但我的識海,和你一樣同為意識的存在,自然可以殺你。”
她點明此事,佛像劇烈顫抖,是憤怒,也是恐懼。
圍繞鬱月方圓五步內,各種各樣的幻象,又一次朝她撲來。
鬱月看都懶得看。
她無視威壓,直接伸出手,將慈元道君的印記,對準它。
下一刻,她識海的力量,鋪天蓋地,衝向佛像。
印記也驟然發燙,幾乎要灼透她的掌心。
雙管齊下,佛像好像認出她了,它發出尖叫:“啊啊啊怎麼是你!你怎麼可能回來!”
識海和佛像纏鬥,鬱月衣發無風自動,瘋狂飛舞,她眼睛鼻子嘴唇,溢出鮮血,神色鎮定:
“喲,咱們還是老相識呢。”
意識到鬱月沒有記憶,佛像戛然而止。
鬱月抬眉,識海的威壓再上一層,她笑了:“這麼多力量,多謝款待。”
佛像:“不!!!”
佛像慘叫,瘋狂掙紮,攪弄鬱月的識海。
鬱月的眼神,越來越堅定。
仿佛走到這一步,是必然。
半空中,幾道煙氣與怨氣,雜糅在一起,凝出一個人的模樣。
她的身影,漸漸凝實。
那是一個和鬱月有著一模一樣的臉、身高、衣裳的影子。
就連聲音,也和鬱月如出一轍。她緩慢地說:“慈元,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們情同雙生,你還會滅了我麼?”
鬱月一愣。
影子發現鬱月迷茫,不由得意。
果然有用。
它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代表鬱月,鬱月怎麼舍得毀了它。
趁現在,影子發動進攻,想要蠶食鬱月的識海。
卻在下一瞬,鬱月問:“知道計劃生育吧?”
影子:“?”
鬱月:“我是獨生。”
然後,她毫不猶豫,手心印記逼近住佛像。
影子的進攻,被鬱月識海反過來,狠狠拍在虛空。
她連尖叫都來不及,化成白煙。
千絲萬縷的識海,衝進佛像中心。
佛像沒想到,鬱月會無動於衷,它慘叫:“你還和以前一樣瘋魔!”
瘋魔?
鬱月就當它是誇自己。
隨著她占上風,佛像光芒減淡,她識海裡,多出一團黑氣,黑氣還在掙紮咆哮。
它占比很大,幾乎算她識海的一半。
奇怪的是,她的識海,竟也不排斥它,甚至,似乎想和它融為一體。
用識海和佛像戰鬥,並不能徹底消滅它。
不過,如果它是意識般的存在,那並不奇怪。
鬱月集中注意力,抑製識海的波動。
有一點,她保持疑問,佛像說,他們是同一個人。
她能進這方白色空間,沒有被彈出去,說明佛像對她無可奈何。
她和這假佛,到底有什麼關係?
那就看看,這東西能給自己帶來多少信息。
鬱月直接觸碰這團黑氣。
下一瞬,海量的記憶,它們呢喃著,環繞著,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糾纏在一起,衝擊鬱月。
她單膝跪在地上,“哇”的一聲,又吐一口血。
她趕緊用袖子擦掉罪證,免得被弟子發現又受傷。
好一會兒,她緩過來。
接收羅赤心千年的記憶,讓她太陽穴發疼,接收這片新記憶,她大腦簡直要炸裂。
隻是,這些信息,很有用。
她看到,羅赤心口中,那位大人,聯合眾多修士,請願天道停止攪動大地,但天道不理會。
她一怒之下,以劍指天,把天道誕生的雷劫,天道誕生的冰靈晶,全部毀了。
以此讓天道退步。
鬱月:“……”
哇,原來她挑釁雷劫隻是小事啊。
她又看到,那位大人帶著徒弟們,投身於恢複修真界的大工程,不管是渡劫期,大乘期,還是分神期,從容赴死。
而那位大人不是沒有無奈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