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眼鏡做個人⑧(1 / 2)

一個微雨的周末, 街道上積蓄出淺淺水窪, 似一麵麵明鏡, 倒映著支離破碎的城市街景。

片桐稔像往常一般提著鳥籠, 走進中野寵物店。

在那之前, 中野先生正在照顧一隻孱弱瘦小的斑紋貓科,他細心地給那隻小小的動物喂奶, 擦淨濡濕的眼角,再包上柔軟的毛毯, 小心地放進保溫箱中。小家夥奶奶地叫上一聲, 蜷成一團, 舒適睡去。片桐稔收傘進店, 正看到中野悠閒地仰靠在躺椅上,一晃一晃, 把玩手中一副眼鏡。

二人問安,片桐沒有多禮,在他對麵坐下, 主客之間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一室之內, 隻有那兩隻鸚鵡時時鳴叫,彼此相和。

直到看天色已晚, 片桐稔起身準備回家, 這才注意到小幾上先前店主所執的眼鏡。章珎的目光隨之看去, 轉頭笑道:“請問有什麼特彆嗎?”

片桐搖頭,溫聲道:“沒有。隻是想起我之前一位下屬,他也有過類似一副眼鏡。”章珎拿起眼鏡, 轉了轉,無意道:“哦?以前?”

片桐點點頭,眼中浮現出淡淡的懷念,道:“嗯,他是個溫柔又勤乾的年輕人,好不容易工作上有了突破,人卻突然失蹤了。”

章珎歎息道:“這還真是不幸。”

“是呢,也有傳說他進了黑道……總之,我們都沒再見過他。真希望他平安無事。”片桐滿目遺憾地說完,為自己的多言露出歉色,提起鳥籠,感謝過店主的招待便要離開。

章珎低頭看了看眼鏡,手指稍稍用力,一抹淡淡黑氣從眼鏡上散開,飄逸到空氣中隱沒不見。他突然出聲,叫住已拔步走到門前的片桐,後者回頭,眼帶迷惑。年輕的店主帶著淺笑,看看片桐稔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淺淡鬱色,將眼鏡放入片桐手心。

片桐稔目光訝異。

年輕男子低垂的眉眼像菩薩一樣溫和,“既然您曾有過這樣的經曆,這副眼鏡還請您不妨收下。不用在意,我隻是希望它能給您帶來好運氣。俗話說,”店主笑容清淡,“新形象帶來新氣象,不是嗎?”

他態度好得讓人挑不出刺來,話也說得周全。這副眼鏡也隻是一個微小的禮物而已,片桐將眼鏡放入胸前衣兜,微笑道:“那……謝謝您了。”

佐伯克哉做了一個漫長的夢。空間的動蕩中,被電昏的佐伯克哉曾醒過一次,是夢似幻般的,他仿佛看見一片純白色的世界,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人如王君臨,高坐上方,腳下匍匐著一群抖若篩糠的黑衣人。佐伯克哉極力對焦,想進一步看清他的臉,那人似有感應地轉過頭,看向他這裡。

那雙眼睛清明如水。

他的聲音低低沉沉,蘊含著催眠的魔力,他說:“現在還不是你醒來的時候,睡吧。”在那近似溫柔熨帖的聲調下,佐伯克哉複閉上眼,昏昏睡下……

……

再醒來,摻雜著消毒水成分的空氣充斥著他的鼻腔與肺部,純白單被覆蓋著他的身體。年輕店主坐在病床旁的單椅上,捧著一本畫冊,平靜地對視著佐伯克哉的眼睛。

佐伯克哉靜靜地看看天花板,不用多問,他也隱隱約約猜出來了,把自己擊暈的那個家夥絕對是他。佐伯克哉慢慢開口:“我想,你現在有什麼話想說。”

畢竟他還沒有重要到能讓中野特意守護的地步。

“這個啊,”章珎合上冊子,“媽媽應該說過,不要和交不出身份證明的可疑人士一起走?”

“……你想說的大概不是這個。”

章珎忽地勾唇笑道:“是的,你可能沒有發現一件事……”佐伯克哉藍色雙眸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皺眉茫然,章珎語氣玩味地說,“現在的你並沒有戴眼鏡,卻能用這麼隨意的語氣和我說話,這還是第一次吧。”

佐伯克哉霍然一驚,猛地伸手蓋住自己的眼睛。

中野清澈的聲音慢慢注入他的雙耳。

“現在,不知不覺,你和他之間的差異已經越來越小了。我知道,歸根到底,做出那些事的人其實都是你。戴上眼鏡是佐伯,取下眼鏡是克哉。

“不做佐伯,你就沒有改變現實的勇氣。

“但你也不必因此放棄你自己。”沒有眼鏡,隻是作為一個人,佐伯克哉也能憑自己的能力改變這一切。因為這是他本來就該有的人生。

中野離開後,除了他自己,病房內再也沒有任何人的呼吸。佐伯克哉放下遮住眼睛的手,轉頭,中野的座位上,隻留下一副與他之前所持之物形態相近的普通眼鏡。

他慢慢拿起中野的禮物。

佐伯克哉很快便辦理了出院手續。他回到五十嵐家,五十嵐太一的祖父一見到這個瘟神便在心裡大罵晦氣。沉鬱不樂多日的太一見到取下眼鏡的他卻很高興。

五十嵐太一久違地顯露出快樂的表情,他歡躍地上前,走到佐伯克哉麵前殷勤開口搭話。

五十嵐太一喜歡他,佐伯克哉看出來了。

這麼多年來,太一是對他所遇見的最熱情的人。這份善意,佐伯克哉也許會終生銘記於心。

可不過,太一喜歡的,是沒有眼鏡的佐伯克哉。

純淨,無害,單純無垢,像一張紙。對家庭背景複雜的太一來說,這份純真很難得吧。

被人這樣仰慕,佐伯克哉卻感到了難受。

太一愛他的稀有純良,可是不曾管抱著那份單純在世上活著有多難。無數個四處碰壁隻能借酒消愁的夜晚,一次次打落牙齒活血吞臉上卻還要對他人報以笑容的哀涼……

太一隻是以他為模板,汲取溫柔作為力量,用這份向往填補內心的空白。

這樣的感情或許也算愛,本質卻終究是在尋找一個可望不可得的幻象。

五十嵐太一和他一樣,都是個找不到方向的無用的可憐人。

原來,被不成熟不真實的感情糾纏竟是這種滋味嗎,讓人心生負罪……?

佐伯克哉目光搖動,意識到自己還有餘生要過,無法為滿足他人的期許而活。他慢慢地、慢慢地推開五十嵐太一的手。

五十嵐太一笑容微僵:“克哉先生……”

“我要走了。”佐伯克哉輕輕地說。

他拿起自己留在五十嵐家的物品,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五十嵐太一愣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影,一臉不敢置信。

“對了。”佐伯克哉走出幾步,停下來,微微側頭看向太一。五十嵐太一一陣喜悅,佐伯克哉接下來的話卻給他澆了一頭冷水。“銀行業的人對……我們很不滿,以後如果出了什麼事,看樣子上麵的人也不會費力氣保我們,你早點做上打算吧。再見了,太一。”

他將六本木的高級公寓退掉,一路點著以前不曾習慣的香煙慢慢回到曾經所住的街道。

房子尚在租期,掏出鑰匙,輕而易舉地就開了門。

經曆了那麼多,最後還是回到這裡。一度起點,一度終點,現今……又是什麼呢。

佐伯克哉沒有關門,坐在落滿灰塵的床上發了許久的愣,直到夜深,一個人狂喜著衝進這裡。

“呦克哉!你真的回來了?啊你這小子,讓我們擔心了這麼久到底去哪兒了啊……”佐伯克哉抬眼看去,是自己的同事兼好友本多憲二。

他收回目光,熟稔地將尚在燃燒的煙頭撚滅。熟練的動作看得本多憲二一愣,然而這位業務精英馬上找到了新的話頭,笑哈哈道:“你什麼時候學會的抽煙?”

“你不用管,”佐伯克哉緩緩吐出煙圈,“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本多憲二又愣了愣,尷尬地抓抓頭發,試圖編造生硬的理由去解釋自己每晚路過這裡的奇怪行徑。

從以前起,本多憲二就是一個很不擅長說謊的人。

佐伯克哉看著他的僵硬表現,今天第二次稍稍體會到中野或許有過的鬱悶心情。

靠……不是吧……

他靜了靜,決定把話挑明:“我不管你接下來要說什麼,隻要彆提感情上的事,說什麼都可以。”

本多憲二:“呃,這個……你……哦。”

一波三折的語句充分表明了本多憲二從試圖掩飾到嘗試表明再到認命閉嘴的心路曆程。

一言不發的沉默氣氛真的太窒息了。無法忍受安靜的本多憲二默然片刻,一屁股坐在佐伯克哉身旁,長出一口鬱氣,慢慢道:“我可能在公司做不下去了。”

佐伯克哉側眼看看他,又轉過頭,一言不發地看傾瀉一地的如霜月光。

“前段時間,我以為找到一個可以改變我們課現狀的機會,於是興衝衝地跑去找MGN總部產品開發部的部長,結果……啊哈哈哈,被人趕回來了。”本多憲二也不管佐伯克哉聽不聽,滿臉苦澀地傾倒苦水,“後來嘛,這位部長向社長提出投訴,所以……我在公司大會上被社長批評……你不用這麼看我,我沒事。”

佐伯克哉便轉手遞過去一根煙,本多憲二接過,掏出打火機自行點火,繼續往下說。

“可是我覺得很愧疚……片桐課長,你知道的,那個人真的是個好過頭的家夥。他出來承擔了我的大部分責任,明明是我不慎重,卻連累他受了那樣的斥責。”

本多憲二仰頭倒下,發泄一般地喊:“啊!克哉,我真的做不下去了。你知道嗎,我還發現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