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眼鏡做個人(番外)(1 / 2)

2007年, 對大多數人而言, 是一個前不著饑荒後不著戰爭左不挨瘟疫右不接恐襲沒有任何記憶點的尋常年份。這一年, 在日本, 有兩件稍為特殊的事物悄然流行。

比如說, 某款無品牌無生產商標識無logo的眼鏡。

和很多受到年輕人和獵奇者追逐的物品一般,這款眼鏡並不在市麵上流通, 而是通過熟人介紹和可疑人士強買強賣的方式,在年輕群體中悄悄擴散。

起初, 追捧這款眼鏡的人群, 主要是性情天真閱曆尚淺的女子高中生。少年不知愁, 連哀傷都是玫瑰色的青蔥時代, “這是一副能給你帶來好運的眼鏡”的說法,就像“找到四葉草就會變得好運”、“對流星許願會夢想成真”、“轉發錦鯉會有好運”等等沒有依證卻廣受大眾歡迎的說辭一樣, 恰好迎合了她們的夢幻想象。

反正這眼鏡價格也不貴,純當討個好彩頭罷了。懷著這樣的念頭,越來越多的少女入手, 成為了眼鏡的佩戴者。

很快的, 就有一部分女孩子發現,她們的生活不知不覺的, 似乎真的有了一些微妙的改變。如果沒有加以縝密的分析, 像這樣的情況, 會使人輕易地認為這些改變真的是眼鏡帶來的好運。

一旦有人如此認定之後,像這樣沒有實證的傳聞,就會像數不勝數的都市傳說一樣, 在群體中快速流傳。

於是,無聲無息的,這副眼鏡的受眾在城市喧鬨的奏鳴聲下靜默擴大。小初學生、男子高中生、大學生、工薪人士……越來越多的人出於各式各樣無法言說的心理,隱秘地通過不同渠道購買了這副眼鏡。

羽原智紗覺得會相信這種傳說的人真是蠢極了。可是……少女低頭看看手中的眼鏡盒,微微抿唇。明知不可信卻還購買它以圖心安的自己,是不是更蠢呢。

帶著這樣複雜的心情,羽原走出地下通道,在出口處,她與同樣低著頭匆匆走來的另一名女性不巧地撞到了一起。羽原智紗連忙道:“對不起。”

那衣著不算很整潔的女性一臉疲倦蒼白,顯是狀態潦倒。鈴木嵐倦怠不已,揮揮手,頭也不回地往下走去。

看她的身影消失在向下的轉角,大概……也是來買眼鏡的吧……

這種東西真的有用嗎?羽原智紗將眼鏡裝入書包,再次厭棄自己的軟弱。

鈴木嵐也有與羽原智紗類似的思慮。

她原本出生在愛知縣鄉下,曾是一個在父母關懷嗬護下無憂無慮的少女,踏青埂,放風箏,不大不豪華的家被母親打理收拾得井井有條,溫馨乾淨,每天回到家中,就能聞到白米飯的香味。那時的生活像愛知縣晴朗的青空一般明快,所以,她也意味這樣輕鬆的生活也許能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此生完結。

上高中後,身邊的朋友接連談起戀愛,看她們沉浸在愛河中喜悅又羞澀的模樣,沒多久,鈴木嵐也動搖了。少女的她喜歡上校田徑隊一名同級生,那年的夏日祭,二人在煙火的祝福下互訴衷情。漫天焰火,繽紛燦爛,像年少的少年少女心房腦海不斷炸起的心緒。

不久,二人偷嘗禁果。當時的她在生澀的痛楚與歡愉中羞怯而勉力地去凝視對方沾汗的臉,隻覺得一切正好。

金色陽光中微白遊塵,他的臉龐與熱情的觸碰,乃至室外清脆的明啼。她誤把這一刻當作永恒,以為一生都會和現在一樣美妙。然而年少的幸福愛戀,就像夢幻的泡泡,甜蜜美好,一戳即破。

少年人的精力無處發泄,食髓知味,沉溺起來就不知道何謂節製。

因為彼此太年輕太青澀而無知,對方更是對懷孕的概念模糊而愚昧。兩個月後,她懷孕了。

她害怕得不得了,將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用手帕捂著臉哭了一下午,一向寵愛獨女的父親知道這件事後,第一次大發雷霆,表示這個孩子不能要,她的一生不能毀在高中。

那時的鈴木嵐恐懼又迷茫,不知道為什麼父親會做出這麼殘忍的決斷。難道她與他不是真心相愛嗎,在老家,懷孕了便輟學回家生孩子的年輕女孩也有的是,生下孩子後要麼繼續回學校讀書,要麼就業,要麼在家中做一個幸福的家庭主婦,為什麼她不行呢。

電視和漫畫裡,同是高中生的女主角懷孕後,父親母親也會吃驚,但是要不了多久,兩家人一定會喜喜樂樂的團結在一起,共同迎接新生命的誕生。

為什麼,隻有她的父親會殘忍提出這樣的要求?不解的鈴木嵐從家中跑出,想去找他,不慎踩到路上的小石頭,從山道的階梯一路摔到山腳下的馬路旁。

孩子沒有了。

醒來的時候,她聽見父親正在與少年的父母爭執,父親一直都在激動地譴責對方的父母,表示絕對不會把女兒讓給他們家。那時,她隻覺得父親野蠻,捂在被子裡哭泣許久許久,連母親進門的歎息與安慰也不去理會。當晚,少年進來了,他在她的床邊發誓,他會一生愛她,給她支持、溫暖和一個家。

“和我一起去東京吧,我們一起開始嶄新的人生。”少年說。

鈴木嵐搖著眼淚,握著他的手答應了。

等她情況稍好後,兩人一同私奔,來到東京這座大都會。起初的新奇之後,很快,稚幼的他們就不得不考慮現實的問題。

東京高昂的租金、物價,沒有技能也沒有知識的他們艱難地尋找各種兼職的活路掙錢生存。

比收入微薄更可怕的,是沒有生活經驗的他們不知如何規劃理財,無數次捉襟見肘,入不敷出,回首往日,鈴木嵐都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一路堅持到今日。

而少年也沒有像他所保證的那樣永遠愛她。

他後悔了。過早承擔責任讓他無暇再去撿起興趣愛好。同樣的年齡,許許多多的朋友還在老家優哉遊哉地過著日子,放學後去打遊戲打籃球,吃關東煮,嬉皮笑臉地搭訕可愛的女孩子。而他要在東京這座城市早上七點半出門,奔波或是站上一天,向許許多多人鞠躬點頭,晚上快十二點才能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

少年感到了委屈。

明明鈴木嵐也有同樣賣力工作,吃過生活的虧後,她已經知道要在早上出門前提前準備好晚上的食材,在餐廳打工忙碌一天直到夜深後獨自匆匆趕回家,做好飯菜等他回來。此外還要把狹小的家中打掃整理得乾乾淨淨,因為家中沒有洗衣機,每個休假日,少年還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時候,她就要起床手洗所有的衣物和紡織品,從早忙到晚。可是,少年就是覺得自己要更為委屈。

後來的事就更順理成章了,他總覺得他付出得更多,作為“一家頂梁支柱”的他壓力更大。爭吵,推攘,出軌,買/春……年歲漸長的他,無師自通地把握住了這套流程。

鈴木嵐已經感到了後悔,正當她想試著離開,已經蛻變成男人的他卻自作主張地讓她懷上孩子。

“這個孩子是我們的希望。”男人說。

“我們一起給他一個家吧。”他又說。

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早在鈴木嵐懷孕初期,男人就勸她辭職養胎。

他再三表示,他會承擔起一切的責任。

如果他沒有在她懷孕七個月的時候就故態複萌的話,這句話的說服力還會更強。自從孩子出生後,男人認為她的紐帶和枷鎖已經係牢,愈發變本加厲。

即使對她動手,男人也覺得沒什麼好怕的。他不斷地取笑她,說她的父母不可能原諒她這個為家中添恥的女兒,沒有工作的女人又要如何才能養活這個孩子。

他全然不管家中的事,深信隻要有孩子在,她的生活就會被緊緊限製在那片空間裡,再也邁不出去。

事實上,他的預想也全部成真了。

畢竟鈴木嵐做不到像他那樣狠心無視初生的幼兒。

動手動腳,冷暴力,奚笑謾罵……隻有他在家,這就是家庭生活的主題。每次他對她動了手,孩子都會在一旁大哭。而曾經親密的愛人抓著她的頭發,指著孩子冷笑道:“你看看,沒有我,你們母子兩能去哪兒?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單身母親帶著孩子自殺?”

舉目無親,又沒有工作,看著眼前的他那張陌生的臉,鈴木嵐滿眼絕望。

她機械地照顧著家庭,所有的家事重複上千遍,早已駕輕就熟。她能把自己的家收拾得像愛知老家的房子一樣整潔,溫馨,甚至連布置也儘量向它靠攏。但是再怎麼做,對她而言,這裡都沒有她的母親溫暖氣息。

東京,隻有年幼又懂事的孩子是她唯一的眷戀。

附近的家庭主婦和年輕女孩中漸漸流傳起關於一副眼鏡的神奇傳說,許許多多的人都說那副眼鏡擁有特彆的力量,能夠給人帶來好運。

他們甚至能清楚地舉出例子來。

而鈴木嵐也的確見過一些使用者戴上眼鏡後精神煥發春風得意的樣子。

人世間的你我就像是一隻隻刺蝟,用尖刺偽裝,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然而柔軟的腹部,是刺蝟們共同的軟肋,一旦擊中,就是必殺。生活很多不能向他人傾訴的煩惱,就是刺蝟之腹。

因為無能為力,所以才會期盼能有奇跡誕生在身旁。

這樣的奇跡真的能夠存在嗎?鈴木嵐歎息著,戴上了眼鏡。

羽原智紗有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自青春期發育以來,她便頻繁地在上下學的電車上遭人騷擾。

在學校的時候,羽原智紗曾經無意中聽過一些同學對電車騷擾發表的看法。男生說,那是女孩子穿的太少不自重;而一部分女同學卻一邊辱罵那些色狼一邊借由被騷擾的事間接炫耀自己的性/魅力。家中的父母固執而守舊,一直都對她所在的學校意見很大,認為這間學校的女生製服裙子太短,遠不如宗教高中的服裝端重。

因此,羽原智紗隻能保持沉默,電車上儘量用包和外套去遮蔽和保護自己的**部位。

戴上眼鏡,對羽原智紗而言,運氣加持作用似乎不是太大。天空與街景和以往一模一樣,也沒有常人看不見的英雄從天而降。羽原智紗略感失望,情緒低落地上了電車。

她像往常一樣,謹慎地將包挪到臀後擋住身體。早高峰期的電車,擁擠得就像一顆果實飽滿的石榴。在這無比擁擠的環境裡,幾年來一直為人所騷擾的羽原智紗敏感地感覺到,有一個男人在借著電車行進的規律,一點點地擠到自己身邊來。

不要……!

她抿緊嘴唇,一手向後仔細捂好裙子。但是那男人的手卻慢慢、慢慢,從試探到肆無忌憚地貼到她大腿上輕輕撫摸。

羽原秋紀低下頭,渾身發抖,抓著吊環的空手用力到關節發白。

這個女孩子是怕了。男人想著,愜意地吸了一口氣,少女淡淡的發香氣味宜人。彈嫩的身體,緘默不言隻會發抖的小小鳥兒,多可愛啊。

多次做過類似醜事的男人十分有把握,像這樣柔弱的小女孩,不管心中有多少意見與憤怒,敢直接表示出來的始終少之又少。

少女的恐懼與不甘之於此類變態,無疑是一劑美味的調劑品。

男人儘情貼著她的身體曲線,繼續騷擾著。忽然,他身前這具小小的身體的主人開口了。

“您能不要摸我了嗎,大叔。”

誒……?男人一愣。

周圍的乘客聽見聲音,前前後後轉過頭看向他們這裡。被這樣打量,男人老臉一紅,瞪道:“你說誰呢,小姑娘。”

“我也沒有……直說是你啊,你為什麼要主動接話呢。”羽原智紗微微撇過頭來,語氣怯怯道。看向這裡的人越來越多,電車低呼比平時更為寂靜。男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於無法忍受地吼道,“說話可要注意點啊小孩子,你這樣胡說八道給我造成困擾可怎麼辦!”

男人抓住她的衣領往後一扯,正要色厲內荏再次威脅羽原智紗,一隻手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要我說,你這樣的行為才會給我造成困擾吧?”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性皺著眉頭道,“大家大清早還要去上班上學,都已經很煩了,電車上還要遇到你這種性騷擾彆人後威脅受害人的變態,我們有做錯什麼嗎?”

男人梗著脖子粗聲道:“這是汙蔑!”

又有一個人湊過來拍著男人的肩膀:“這可不好說啊,你剛才用那個姿勢貼這個女孩子貼得那麼近,我們可是都看到了。即使沒有騷擾,這樣正麵貼著人家女孩子,也太不雅觀了,你是想做什麼呢?”

男人紅著臉還想辯白,靠車門的一個工薪族打扮青年平淡道:“不管有什麼借口,你去和警察說吧,不用急。”

羽原智紗喘了喘氣,對自己剛才的勇氣感到微小的吃驚。還好,結局不壞。

男人已經被第二個出聲的青年給抓住胳膊,等待電車靠站後移交警察。羽原智紗不去看他,轉向剛才出聲幫助自己的人,一一道謝。她一抬頭,忽然看清對方的臉,愣了愣,那三人看見她,又看看彼此,都露出失笑的神色。

四個戴著眼鏡的人心照不宣地點點頭,繼續做著自己的事。

鈴木嵐拿到眼鏡後,就去幼稚園接孩子回家。母子兩玩兒了一會兒,到做飯時間,孩子乖乖地拿出母親買回的蔬菜,一搖一晃地走到小凳上坐下,力所能及地幫母親洗菜的小事。鈴木嵐笑了笑,拍拍他的頭,起身去鄰居家借了一件東西。

這樣做真的可以嗎?鈴木嵐暗暗自問,她回頭看去,孩子在她身後睜著一雙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她。鈴木嵐將那件東西放下,蹲下抱著孩子,輕聲問道:“你喜歡爸爸嗎?”

兒子癟癟嘴,抱著母親,委委屈屈地小聲道:“我隻喜歡媽媽。”

鈴木嵐輕輕摸著他的頭,不再出聲。當晚,日常爭執再次爆發在這個小小的家庭中,無所顧忌的男人像以往一樣,又一次對鈴木嵐動了手。

第二天一早,鈴木嵐將藏在家中的錄像機歸還鄰居,帶著身上的傷和昨晚暴力現場的錄像聯係了配偶暴力谘詢援助中心。

對現實生活的不甘,會凝聚成內心的動力。無論戴上眼鏡後的他們做了什麼,那些都是他們心中早已想做的。因此,即使這副眼鏡隻能激發出他們心中那一點點微小的勇氣與決心,那也足夠了。

另一件流行的事物,則是以“R”為名的一個賬號,它通過網站、MSN、郵件、突然出現的聊天室等方式,主動與許多人聯絡。

神奇的是,這些人幾乎都是在精神崩潰邊緣遊走的人群。

遭受校園暴力的男生,身懷有孕卻遭受了巨大婆媳壓力的孕婦,人到中年而被公司突然辭退即將走上自殺之路的男人……

仿佛是一夜之間,“R”入侵了無數人的生活。誰也不知道,“R”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群體的代稱,更不知道它是從哪裡獲知了這些人麵臨人生末途的命運。“R”隻出現在真正遭遇巨大困境的人麵前。

當你崩潰到伏地的時候,你的手機會響起,一條言辭貼心而充滿謎力的郵件會發送到你的郵箱之中。

它好像清楚地了解你抑鬱痛苦的每一個構成,仔細地“聆聽”所有回信的苦處,細心解憂,出謀劃策。從它發現你,到你擺脫抑鬱的這個過程中,R似乎全程都在跟隨著你的一舉一動,時刻跟進,主動與你聯係。

這一切一切,讓人不禁感覺……做下這一切的那個人,似乎非常希望你能活下去。

從1998年開始,日本每年的自殺人數高達3萬人以上。這些自殺人士裡,有相當一部分的確承受著人生不能承受的痛楚,對這類已經走不出來的人而言,死亡是他們唯一的安息之所。R似乎也知道這一點,因此,“R”所乾涉和拯救的,隻限於那些想死卻又有一線生機的人類。

從2007年開始,R每年給予數千甚至上萬瀕臨死亡的人以關懷,將數萬人的生命從死線拉回人世。在日本,“R”的存在,成為了一個半公開的隱秘組織。它持續壯大,越來越多的人受過它的照顧。

起初,R隻在日本活動,慢慢的,它開始滲透到整個東亞圈,韓國,中國,菲律賓,泰國……

2013年,“藍鯊”遊戲誕生於俄羅斯莫斯科,並從這裡開始,經由網絡,慢慢向全世界傳播。藍鯊不是唯一的自殺遊戲,出於各種各樣的心理,有許多藏在屏幕後麵的人都參與了類似的遊戲規則製定,並合力傳播這樣的死亡□□。

第一個自殺遊戲的受害者已經誕生,沒人能夠統計出來,全世界正有多少人在遭受這種遊戲的荼毒。

這是遊離於法律監管之外的區域。

許多網友感到憤慨,他們自發地搜索關鍵詞,然後向各部門舉報網站,試圖在黑暗降臨之前救下一條生命。

即使收效甚微,也有人在這麼努力地做著。

一名來自中國的少年在“R”的關注下,漸漸從自閉抑鬱中走出。他是一位熱愛上網的年輕人,富有天賦,掌握多門外語,相較國內的許多人,他通過各種方式接觸了更多更廣的全球互聯網信息,所以,他早早地得知了這類死亡遊戲的存在。

少年完全擺脫自殺念頭的那一天,千裡之外的R遠遠地為他發來了慶祝的電子賀郵。少年回信,感謝對方長久以來的關注和照顧,郵件的末尾,他想起近來自殺遊戲的事,將這一信息附上,告知對方。

“……以上所說,便是我所掌握的基本情況。希望您如有餘力,也能幫助受到自殺遊戲傷害的群體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