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之中人心浮沉。方今之時, 許多正道的行事風格與魔教無異。雖然名門正派都把醜聞捂得死死的,江湖中仍流傳著他們的不少臟事。
與那些門派比起來, 武當派起碼能擔得上一句清廉節儉。
你看俞岱岩,他可是正正經經的一代親傳。然而其遊走江湖也隻是藍衫草鞋,沒有馬也沒有驢子, 走南闖北全靠一雙腿。
樸素得讓人想落淚。
因此,那日告彆, 章珎特意強贈俞岱岩不少盤纏路上消用,又給他安排好回武當的客船與車馬。
有章珎的細心布置,俞岱岩回程的路也順利了不少。船至漢江, 幾位師兄弟已在碼頭等著了。
他們帶著這幾個天鷹教弟子上山時, 武當真人張三豐的壽辰還沒開始。俞岱岩將錢塘的遭遇與恩師訴說分明,幾位師兄弟也問了天鷹教弟子的話,這幾人倒是嘴硬, 哪怕身陷敵營也不肯多說。
大致情況張三豐已經了解,他早年和峨眉祖師郭襄有過交情,倚天劍他倒是知道,屠龍刀的事卻從未聽過。如今江湖為了這把未知來處的刀風雲再起, 著實不知是福是禍。
好在這把刀落入江中,怕是再難尋覓。如此正正是好。
張三豐又問了問那日的細節, 知是章珎在江上幫了俞岱岩, 而且現在他手裡還扣著天鷹教的女眷。
這位朋友可真敢……
門下有弟子來報,那天鷹教似乎和明教同源。如此說來,便也是魔教了……老人頓了頓, 和俞岱岩一樣擔心章珎會遭到天鷹教針對報複。師徒兩不免在燈下商量了一會兒,依著張三豐的意思,這次是受了人家大恩,理應報答,武當該做點什麼去保護那人才是。
俞岱岩果斷應是。
章珎的院子依舊花濃草綠,庭除池水清澈,遊蝦亦肉眼可見,空靈可愛。
他正在廊邊喂魚。
雖然不是武林中人,但那日的後續他處理得很乾淨。天鷹教的船當時就被擊沉,現在正長眠於錢塘江之中。他的家仆忠誠而口實,連主人在船上裝了霹靂炮這種事也能遮掩得嚴嚴實實,因此,更不會冒著生命危險把那天的事外傳。
如何和天鷹教索要賠償費是一門技術活。
我們先來講一下門派的生存之道,正派有兩種立足方式,一是占山為主,二是買地成為地主。他們為附近的百姓提供一定的武力保護,有的門派會委婉地和當地百姓要保護費,有的門派則傾向於將門下的土地房舍租出去,收取租佃過活。
少林就是典型的後者,張三豐曾出自少林寺,因此武當的生存模式也向少林靠齊。
但魔教就不一樣了,他們可是直接來俠以武犯禁這套。就像現代某些黑拳館一樣,掛著學武的名字乾著黑社會的事。
章珎手裡抓著的殷素素,說白了就是黑/道大小姐。
想想還真是刺激。
以文人之身去和黑社會的百千打手對抗?章珎還沒癡呆到這個程度。雖然武力上並不相等,但信息上有很大的可利用空間。這不是比誰能打,而是比誰的心思更細。
章珎索性開始給自己的仆人培訓偵察與反偵察能力。
等基本的課程學習完,初步測驗結果合格,章珎就讓他們出去放消息。仆人們市井生活經驗豐富,實際操作起來,比章珎所想的還要靈活。江湖是武林人士的天下,世俗生活卻是朝陽區群眾的地盤。
去尋屠龍刀的殷素素一行人消失,一點聲響也無。殷天正父子心急如焚,他們查了海沙派很久,仍未得出結果。
就在父子兩絕望她是否遭遇不測之時,一封信傳了上來。
是殷素素的筆跡,信上隻寫了前五日的天氣,信息雖少,卻能證明殷素素寫信之時還活著。殷野王想追查信的來源,一無所獲。父子兩不得不耐心又等了好幾天,這才傳來另一封信。
對方表示願意放殷素素小姐自由,但需要天鷹教花錢來贖。
雖一肚子悶氣,殷天正也無法,問殷野王:“他們要多少?”
殷野王看信,寫信之人深諳文字精煉之道,一個多餘的廢字也沒有:“千兩。”
章珎的期待值是銀子,殷天正卻冷哼一聲:“不就是千兩黃金嗎?給他!”隻要女兒能回來,他們遲早能把搞事的人拉出來暴打一頓。
千兩白銀變千兩黃金!這綁架勒索的生意未免也過於暴利了。聽到回信,章珎都有些發愣。可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這麼大個冤大頭擺麵前豈有不坑之理。
天鷹教給錢很乾脆,章珎機靈的仆人們也把尾巴收得很好,他們七拐八拐地把贖金拿走,沒有留下痕跡。然後又給天鷹教的人去了信,讓他們去渤海的一處島上尋到了陰著臉等救援的殷素素。
殷素素一點生理上的傷害都沒受到,章珎的仆人把她放到這座上時已經留了充足的水和食物,她醒來後還發現身邊有一把匕首,可以在萬一之下防身。
想得倒是細致。
然而殷素素還是很憋悶。
從收到信,到找到她,天鷹教前後花了半個月的時間。等殷素素趕回天鷹教老巢,又是半個多月。
而章珎已經拐到南京了,剛好錯過奉命趕來找他的俞岱岩與張翠山。師兄弟二人苦尋章珎而不得,聽說左右鄰居說他外出了,不由大失所望。
至於張翠山在章珎的錢塘宅院裡遇見了一位脾氣怪異的嬌美少女,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古代,文人結伴出遊是很尋常的事,就算天鷹教要出動眼目,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他們身上。章珎在南京待了幾個月,和相識道彆,帶著家仆們到處亂轉。
比起名山大川,他更偏向去人文氣息比較豐富的地區。
由於章珎經常和文人打交道,時間一長,很多地方的山長也通過關係網認識了他,到後來,竟然常有書院的山長邀請他講學。
閒來無事,他倒是樂意之至。
他閱曆豐富,天文地理都知道不少,講課也淺顯生動,頗受學生歡迎。這麼過了幾年,一日文賢聚會,清談議理,就把他也帶上了。
清談者,起自東漢清議,興於魏晉。十六朝之後,因“虛無之談,尚其華藻,此無異於春蛙秋蟬,聒舌而已”一類的批評,漸漸成了貶義詞一樣的存在。但是,吹牛打嗝放屁,是人類三大天性。清談集此三者之大成,隻是逼格與門檻都比較高,尋常人不得其門。故後世文人的一些活動雖不以“清談”為名,然而實質上還是差不多的。
章珎參加的就是這樣的文藝活動。
這些文人將東方邏輯學吃得挺透,什麼“取實予名”“以名舉實”“是而然……不是而然”“一周而一不周”全都用上了。他們談天論地,無所不辯。章珎就在旁邊默默吃點心喝茶,如果一昧地吃東西不太好看,那他坐著看看這春光明媚的世界也是極好的。
帶章珎來的那位朋友在此時的文壇也算一位名士,平時寫文章流暢如有神,日常裡說話卻有一點口吃的毛病,且越緊張越如此。
眼看這位朋友被那些口齒靈活的人辯得找不到北,他不由有些同情。
彆以為文人優雅,他們中偏執激動的可不少,文風其正而本人心眼較壞的也有。等話題再被他人插到章珎這位朋友身上時,章珎便綿裡藏針地懟了回去。
這時候活得久見得多的好處就顯出來了。
繞得人腦殼疼可不隻是中國哲學的專利,印度哲學和西方哲學也有很多陷阱可以讓人跳。
章珎話不多,每次開口的角度卻很刁鑽。還是那種乍一下反應不過來,過後越品越讓人胸口發噎的刁鑽。
有的文人心胸疏闊,聽章珎花式懟人聽得津津有味。被懟的人就不這麼想了。
臨水的那間客房,也有人在聽他們在這邊你來我去地辯。最初,還有人覺得這些人完全是在磨嘴皮子打發所剩無幾的人生,聽著聽著,他們也開始覺出趣來。
這中間有個小女孩尤然。
她還小,以小兒的理解力,很多複雜的東西根本聽不懂。每次有困惑,她身邊的先生就小聲地給她講,慢慢的,她的先生也失了神,表情有異地琢磨起了那些人的話來。
於是小姑娘就知道了,那個聲音格外好聽的男子在學識上恐怕遠超她的老師不少。如果對方隻會一些沒用的虛話,她老師斷不至此。
一行人散開時,表情各異。章珎的好友神清氣爽,被章珎懟到開花的人則滿臉蒼白。
發生這種事,大家都不想的。本來退一步海闊天空,但誰讓世上的確存在這一些非要較出高地的倔性子……
一位在門外久候的人問:“誰是剛才最後一位發言的先生?”
章珎還沒有說話,就被周圍人的目光給出賣了。他索性背著手站出來:“正是在下。”
那位勁裝男子抱拳一禮道:“我家主人還請先生過府一敘。”
語氣這麼篤定,是沒給人留拒絕的餘地了。章珎的好友怕有壞事,想幫他拒絕,卻被章珎摁住了手。
章珎神色非常坦然。
剛才他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嗎?沒有。
因此他有什麼好怕的嗎?沒有。
那就去吧,對方禮節周全,目無惡意,應該不是壞事。
如果有不妙,他再隨機應變得了。
反正他現在的家仆一個賽一個的機靈,真有什麼事,大家也能出色地配合起來解決問題。
章珎的好友生怕自己害了他,鬱鬱不樂地回到章珎的住處去,將這件事給章珎的管家一說了。那位管家不慌不忙,好言安慰了好友,等好友一出門,馬上就開始安排。
該準備路引和車馬的行動起來,該打探消息的打探消息去……人人都麻利得很,誰也沒閒著。
到晚上,章珎悠遊自在地回來了。坐的還是一架很豪華的馬車。
管家鬆了一口氣,問章珎今天是什麼事。
章珎也不隱瞞,直說了:“汝陽王府想請我做西席。”
管家當即一頓。
在這個年代,不少文人因自身是既得利益者,對蒙元的觀感不算壞。但若放到民間,百姓的情感就有些複雜了。
章珎神情礌礌落落,眸子清亮。管家忽地放下心來,連他也不太清楚自己這股子安心從何而來。
主家不會做助紂為惡,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