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打著海岸的浪聲如同有節奏的音樂, 反複頌唱著亙古不變的天地之音。離岸七八米的海水中矗著一條客船的殘骸,海灘邊有一兩具人體, 其中一人已徹底冰涼,另一人尚有呼吸。隻是閉目未醒。
章珎的臉有點疼,被打的。
抽他的那隻手並不是人, 掌心還長著厚厚的肉墊。
他現在這具身體溺水程度不深,隻是被迷得暫時醒不過來。西虎從他身上鑽出來, 坐著等了很久都沒見主人清醒,於是便熱情出手將他喚醒。
現在已經快下午了,夜間的江邊是很冷的。現在他半邊身體都還泡在水裡, 再這麼昏下去搞不好會患病。
如果在這個年代患上肺炎, 那就麻煩了。
西虎正要拍第三爪,章珎醒了。
成年老虎的拍力千斤起步,一噸半封頂。哪怕西虎已經夠友愛地收了力氣, 被這麼拍著還是很疼很疼的……
上個世界的結局居然是溺死大海,這體驗可太差了。巧的是,這輩子這具身體也是海難的受害者。
章珎休息了好一會兒,身體還是有些不舒服。不過最讓他印象深刻的, 還是臉上殘留的痛感。他轉頭看西虎,西虎避開他的視線, 腦袋一上一下, 假裝在看海麵上的鷗鳥。
章珎伸出胳膊,讓它回身上去。
西虎不乾,腦袋伏在交疊的前爪上, 做出可憐兮兮的神態。
它已經睡了好幾個世界了,出來浪一下也不可以嗎?
章珎也不強迫,拍拍它腦袋,讓西虎變回幼年態。
帶著一頭成年虎行動,怎麼看也太過顯眼了。
他找了一個村子,雇人把遇難者的遺體儘數收斂安葬,然後將各人的遺物整理好,再去信給其家人。
現在是元朝泰定年間,四海歸一。雖然大大小小的起義一直沒怎麼斷過……但那不是重點。
章珎此刻身在江南。
人人儘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自李唐起,江南便是一等一的風流地。三秋香桂,十裡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元人取得神器之後,對南方士大夫及地主階級亦算寬和。如今天下易主已有半世紀,江南之地依舊繁華富庶,士人寬餘優遊,從容風雅,頗為宜然。
章珎索性在錢塘一帶置業安居,又精心收了幾個機敏能乾的忠仆。發家致富一道,他已經玩兒得很熟,並不需要怎麼費心思。不用出門辦事時,就在家中看書賞花養魚逗西虎。日子過得非常開心。
不久,他便和這一帶的文人們混熟了,也時時受邀參加詩會一類的活動。四時賞景、品茶品畫,他會看心情決定去不去。
花街冶香的邀請,他看都不看。
時間一長,很多人也都明白了他的喜好性情。那些浮蕩之士退下後,還留在他朋友圈裡的人,皆與他脾氣相投。
如此,眨眼便是數年。
這年三月之末,春色向濃,章珎與香積寺的一名僧侶約好泛舟江上,夜看錢塘春潮與星月。他備好遊船,在江上等那位朋友,然而那人卻久久不來。
章珎等了又等,才收到對方的信,原是寺中臨時有法事,致他脫不開身。
出家人不打誑語,況章珎與他相熟,更不會有疑。被臨時放了鴿子,章珎也不生氣,這個年代信息不通暢,有這種事也是難免的。
春日,錢塘江正值汛期。今年難得好氣候,一連晴了數日。此時,如果找好位置,不僅可以安全地觀賞到錢塘春潮一線天的壯景,還能欣賞到漫天星河。
如此良辰美景,讓他和家仆共賞也是極好的。
有章珎這種閒情的人並不多。至少此刻,江上並沒有幾艘船舟。
就連漁家,也在儘可能地避免汛期出漁。章珎能夠大膽入江,全靠他這艘精心準備的船和那位慣熟駕舟的家仆。
船在江邊一搖一晃,像在母親懷中一般。西虎依舊維持著幼態,裝作小貓,守在章珎身邊,此刻正在啃章珎放在盤中的一塊骨頭。
春江花月夜,水上微寒,章珎不自覺生出一些困意,正想憑欄睡會兒,忽然聽見岸上有人在呼喊船家。
章珎問:“怎麼回事?”
外麵的家仆徐大看了看,回道:“先生,是有人想借船過江呢。”
章珎便笑道:“正好,也不能讓你掌一夜的舟,我們也該回去了。既如此,便捎他一程吧。”
舟停岸邊,那人先是道了一聲謝,這才縱身上船。另一名家仆笑道:“謔,好功夫。”
章珎聽那人上船的聲音頗重,甚至連船頭也微微一沉,又聽家仆這句話,便以為那人是一個靈活的胖子。他在船艙裡說道:“客人不妨進來一坐,正好有點薄酒可以暖暖身。”
那人便道:“多謝,我便不客氣了。”
待他進來,哪兒是一個胖子,分明是一個精壯的漢子。章珎不由起疑,這人並不胖,身上也沒帶什麼大件,怎麼上船時會有那麼大動靜。
古怪是古怪,章珎也沒有說什麼,隻陳出乾淨的酒菜,邀請這位享用。他話不多,隻和這人客套幾句。餘事一概不多問。
這位客人正是武當宗師張三豐門下弟子,俞岱岩。他剛經曆了一次頗離奇的怪事,現在身上正帶著機緣巧合得來的屠龍刀,準備回武當找師傅拿主意。
方才他沿著江走了好久都沒碰到船,現在能搭上順風舟,實在是好運。
俞岱岩一點彎彎腸子都沒有,壓根沒去想對方是否有惡意,直接就用起酒來。
章珎始終在默默地觀察他。
有時,直接套話,人家也未必和你說真的,問了也白問。然而,聽其言,觀其行,便可知其人。下意識的行動比嘴裡的話要誠實多了。
這個武林人士不是什麼滿心眼壞水的人。
萍水相逢,知道這就夠了。
借著江潮的推動,船隻前行得極快。過了一會兒,家仆徐大突道:“怪哉,後麵怎麼有條船跟著咱們?”
章珎聞聲,從窗口探出頭去看。後方果然有條帆船向這裡衝來。
月色好,章珎清晰地看見那艘船的船尖還裹著鐵皮。
來者不善。徐大連忙鼓滿風帆,掌舵避開直直衝來的船。不用章珎出聲提醒,另一位眼明心亮的家仆薑三已經掀開船首的船板,做好準備了。
章珎穩穩地坐著,俞岱岩已經出去看了一圈。他見那來勢洶洶的船支著黑鷹圖樣的帆,想起在那大宅裡聽聞的“天鷹教”,心下一沉,又進船裡道:
“不妙,我怕是拖累你們了。”
章珎擺手道:“料你是無心的,莫緊張。”
俞岱岩上船後神態舉止一點事也沒有,估計他也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
可他們是怎麼找來的?章珎默默想了想,驀地憶起俞岱岩上船前那聲長呼。當時他那一聲喊得又厚又穩又遠,想來應是灌注了所謂的內力,是以對方也察覺到有武林人士在此,沿江找來,正好江上隻有自己這條倒黴的小舟……
……原來是俞岱岩給他們發了GPS定位啊……
見章珎一動不動,俞岱岩這才露出奇色。眼前的事態並不簡單,可這位燈下的公子卻一點沒當回事。儘管此刻匆忙,他仍問道:“您就不慌嗎?”
“慌有什麼用。”章珎說,“如果慌能了事,我很願意慌一慌。”
俞岱岩搖頭,他直接衝出去,卻聽船首甲板下的薑三沉聲喊道:“彆過來!”俞岱岩一時不明,眼前一陣青煙蓬起,隨著炸耳巨響,船隨著一震。他甩甩發暈的頭,睜眼看去,甲板下竟是一架黑漆漆的炮管。
而頭上戴著垂耳毛氈帽的薑三還在往裡麵裝第二枚圓滾滾的炮球。
一臉懵逼的俞岱岩:“???????????”
給我等等,這條船不是一艘遊江的畫船嗎,為什麼會備有霹靂炮?
哪怕它的體型小了點,它也還是一架霹靂炮啊!
俞岱岩瞪眼回望船艙中,章珎還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他看懂了俞岱岩的眼神,回道:“不好意思,我被害妄想。”
這年頭,出門還是得警醒點。雖然隻是遊個江,但如果遇上水匪呢?
雖然不是很清楚被害妄想究竟是何物,但……俞岱岩默默吐槽:對不起,我覺得一般的被害妄想應該不是這個樣子的……
薑三接二連三地開炮,那條追船被炸得木屑亂飛,船體已然破損進水,進勢大不如前。船上之人也沒有坐以待斃,他們往下扔了幾塊木板,竟然借著木板的少許浮力,用輕功踏過來了。
掌舵的徐大被拍了一掌,摔到艙口。眼看薑三也要遭事,俞岱岩連忙伸手將薑三提出,連著徐大一同帶入船艙之中。
他本想扭身轉出與來人搏鬥,章珎卻冷聲道:“彆出去。”
這位公子年輕歸年輕,說起話來威勢卻很重,俞岱岩不禁收回腿,倒退進來。
這條遊船不小,哪怕進了四人依舊很有寬餘。
章珎俯身問道:“嚴重嗎?”
徐大道:“還好,隻是肋骨許斷了。”
於是章珎頷首,不說話了。
西虎悄然趴上章珎的大腿,豎著耳朵,靜靜地留意著外麵的一舉一動。
艙外立著三四個人,他們先前見這風流雅致的遊船上竟然裝著霹靂炮,心裡大為忌憚此船的主人,因此並不敢輕易進來。隻在外道:“俞三俠,你我江湖中事,不便波及無辜旁人。請你將屠龍刀交出,此後再無事發生。”
屠龍刀這個名字聽起來真唬人,哪怕章珎沒在江湖裡混過,也被這三個字勾起了注意力。
他定睛一看,俞岱岩身上所背的包袱,大小確實能裝下一把刀。
怪不得這人上船之後一直沒有把包袱放下。
俞岱岩一愣,章珎盯了他一眼,俞岱岩這耿直的腦殼竟然讀懂了章珎的意思,隻向外道:“尊駕何不進船一敘。”
船外的人找了借口,揚聲婉拒,然而話裡依舊抓著屠龍刀不放。俞岱岩疑問,難道屠龍刀是他們天鷹教的東西。
來人還算沒有完全失了良心,誠實道:“非也。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如此寶物,又有何人不想據有?”
聽到這兒,章珎終於笑了。
“所謂的屠龍寶刀,真有這麼厲害?”
來人道:“那是自然。”
於是章珎扭過頭,對俞岱岩笑道:“那俞三俠,您可是撿大便宜了。”
他道:“此刻,何不命船外之人學三聲狗叫試試?”
船裡船外的人都有點懵,俞岱岩尤其。他被章珎說得一頭霧水:“不知公子何出此言。”
章珎冷颼颼道:“若屠龍刀真是武林至尊,此刻您讓他們滾,他們就不能爬。畢竟刀又沒長嘴,號令天下者唯有持刀人。可如果您說了也沒人聽,那我看這所謂的屠龍刀,也不過如此。”
外麵的人一愣:“…………”
這人是門杠成精嗎,閉嘴能死?
俞岱岩一愣。
對啊,刀在我這兒,那我說讓你進來叨叨嗑你怎麼不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