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虛假廣告③(1 / 2)

這下可好, 彆說汝陽王府,即便是滅絕去而複返, 也不可能再找到倚天劍。

汝陽王府幾乎將那個池塘挖到地心,照樣沒有發現。

汝陽王萬分抑鬱,養這麼多手下究竟是乾什麼吃的。待冷靜下來, 大家又都覺出一絲不對勁。倚天劍是和屠龍刀並稱的武林至寶,會不會是府中的哪位高手心動了……武士們你疑我, 我疑你,人人都覺得自己清廉無比,搞事的一定是某位同事。

這個過程中, 愣是沒有人懷疑過那位新來不久的教書先生。

他不會武功, 入府之前也隻和酸儒們做朋友,並非武林中人。既沒有行動動機,而且也沒有那個作案能力。

被齊齊忽略的章珎平靜地給趙敏授課。

這位郡主古怪得很, 尋常人家的小孩開蒙都是從識字起,然後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她偏不,就要學韜略這一套。

章珎卡著分寸,繼續執行教學進度。一轉眼, 三月之期已滿,章珎愉快地揮彆汝陽王府的眾人, 瀟灑地踏上旅程。

小郡主趙敏竟然有來送行, 章珎側眼看看她,微微笑,對趙敏說耶律楚材那句詩很好, 如果她有時間可以自己一個人琢磨一下。

趙敏嘴上不吱聲,倨傲地背著手,心裡倒是默默地把先生的囑咐給記了下來。

此番離開,原計劃是乘船順京杭大運河一路南下。他有汝陽王府的文書證明,不管去哪裡都很順利,路上遇到的元兵和官吏也很客氣。

雖一路平順,卻也沒忽略蒙古軍士是如何對待普通民眾的。

粗暴、蠻橫又殘忍,無怪乎海內起義四起,風雨飄搖。

過去幾年,章珎多和文人僧道之流打交道,這些人通常屬於特權階層,生活難過不到哪兒去。但這回離了元大都,再看到的中國大地就不是那樣風流平和了。一路上,他頻繁下船,接濟偶遇的孤寡,有些實在無所依的孤兒便被他帶上船。

現在還好,再過十幾二十年,元末大起義就要爆發了。長達十六年的混亂戰爭,會有更多人失去家庭與性命。

興亡百姓苦,從來不是一句空話。

章珎帶著家人們去往湖北。

所謂“惟楚有才”,楚地自古多才子名士,文風悠長,向學氣息良好。

可沒料到,竟然在湖北遇見了文人以外的舊識。

那闊步流星前來和他打招呼的人,不正是那年在錢塘江上認識的俞岱岩嗎?

錢塘江一彆,將近十年,虧得俞岱岩還能記得他。兩人一番寒暄後,俞岱岩又帶章珎去見了此次同行下山的師兄弟。

當年被他扔在渤海小島上的殷素素竟然也在其中。

十年前那次短暫的交道已經足以讓那會兒的章珎認識到少女殷素素性情之乖僻。萬萬沒想到今日再見,這位殷家大小姐竟然成了一位眉眼神情頗婉柔的婦人。

思及當年舊事,俞岱岩也不免有些尷尬,此刻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介紹道:“這是……我家五弟的內人。”

原是那年俞岱岩和張翠山奉師尊之命去錢塘尋章珎,生怕他被天鷹教報複。誰料張翠山卻在章珎的舊宅裡與她結識,正是知慕少艾的年華,男俊女麗,二人之後又幾次會麵,生出不少糾葛與情愫。

雖然人人都說正邪不兩立,架不住郎情妾意,天鷹教教主殷天正又愛女無比,硬是衝上武當山拉著張三豐當了親家。

在當年,這是武林上一大勁爆新聞。

名門武當和明教支派聯姻,沒少讓峨嵋的滅絕師太暗暗作嘔。

不過那會兒章珎正在江西的白鹿書院小住,以上消息均未曾聽聞。

章珎錯眼一看,在氣質大變的殷素素身旁,除了夫君張翠山,還跟著兩個小男孩。年長的那個比趙敏大一些,小的那個看起來似乎才剛剛三四歲,二人都生得十分俊秀,眼睛清亮亮的,乖巧又聰明。

張翠山見他看兩個孩子,便言長子名無忌,次子名無憂。

像他們這樣正邪聯姻的家庭,取這樣的名字倒是十分恰當。

夫婦二人拳拳愛子之心,悉然可見。

江上風波中,章珎對俞岱岩有恩,曾被張三豐欽點為武當之友。那年沒找到他,重恩重義的俞岱岩非常遺憾。曉天下之大,難得再會,一行人便在附近尋了酒樓吃飯。

席間沒少問章珎這些年的去處,章珎也不隱瞞,儘數說明。聽說他在汝陽王府做過郡主的西席,桌上沉默了一瞬。

當今天下,無論正派名門還是邪教魔道,共同的目標都是抗元。眼前卻有一個為元廷重臣效過力的……

武當七俠中最小的莫聲穀表情當時就糾結了。

章珎不奇怪,眾人的反應他完全可以理解。宋遠橋性情衝淡平和,武當七子中,數他最會接人待物,他輕鬆地岔開話題,問道:“不知向兄此次千裡來楚,可是有何安排?我等雖人微力薄,若有需要之處,亦可明示。”

“彆的倒沒什麼,”章珎想了想,“在下有意在湘楚置地,不過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

“可是有意歸隱田園?”宋遠橋又問。

章珎搖頭道:“非也。天下眼見不好了,一昧退居田園又能安穩到幾時。從大都下來後,在下收養了一些孩子,打算在這裡辦個學校教學,力所能及的做點小事。”

宋遠橋等人又遲疑了一下。章珎料到他們在顧慮什麼,像是歎息般地微笑道:“我若辦學,絕不是為了元廷。”

張鬆溪鬆了一口氣:“那向兄可是也存驅除韃虜之誌?”

席上的人都在看章珎,就連年紀還小的宋青書與無忌、無憂三個孩子也抬頭了。

“也不是。”章珎抿一口酒,“我隻為了中國。它隻是漢家江山嗎,我不是這麼想的。在燕地周遊時,我曾聽當地人講過一件宋遼舊事,很受觸動。如果各位不嫌我囉嗦,不知可否一聽?”

宋遠橋點頭:“向兄請講。”

“列位可曾知道,丐幫曾有一位幫主,是契丹人?”

他一說完,在座的人都愣了。武林上沒有修史的傳統,基本靠口口相傳,諸多傳奇往事,就是因此湮滅在歲月長河中。

“那位幫主的父親是契丹貴族,師從漢人,妻室亦是漢人。夫妻二人初得新兒,回雁門關省親。沒料到路上遭人暗算,不幸滅門,男子刻字石壁後帶著妻子的屍首跳崖,隻有孩子活了下來。參與圍攻的人拓下男子石壁遺書,將小孩交給佛門山下的一戶農人撫養,孩子長大後由少林高僧傳授武功,後又入了丐幫,成了丐幫幫主。”

“這位幫主有蓋世之武功,豪傑之氣度。原本一生該是安穩無虞,卻也同樣遭了暗算。”

聽到這兒,莫聲穀問道:“如果他真是那樣一個了不起的英雄,誰能害得了他?”

殷素素搖搖頭。都說君子不可欺之以方,可越是英雄豪傑、正道君子,越容易遭遇苛難。更何況……

正如敏銳的殷素素所想的那樣,章珎語氣冷颼颼地說:“他的出身就害了他。誰能想到,器重他的、傳位於他的前任幫主,就是當年在雁門關外攻殺他父母的當事者之一呢。那年幸存下來的人對這個幼兒動了惻隱之心,不忍殺他的同時,也怕狼子血統的他未來生出梟獍之心,為害中原。所以他們拓下其父遺書,就是為了他日之用。遺書、口信、與他胸口的契丹圖騰一印照,昔日的大英雄瞬間淪為契丹狗賊,人人喊打,且欲得而誅之。”

不知為何,殷素素突然打了一個冷戰。

武當七俠根正苗紅,根本體會不到那種作為異類的恐懼感。但出身魔教的她能,原本她無所畏懼,可是作為母親後,不能不考慮無忌與無憂。

“成為喪家犬後,他幾番流離,最後回到北國,偶然得到遼國皇帝的器重。遼國皇帝自恃兵強馬壯,且又得到這個萬夫不當的絕世高手,欲破關南下,踏平北宋山河。可是,被宋人百般背叛的他卻不願助力,他是契丹血,卻是在宋國接受教化,兩邊俱是魂靈羈絆,一旦站邊,總會對不起另一方。你們說,他該怎麼選。”

“是為父族毀了母族,還是為母族背叛父族?”

列座一旦代入那人的處境,不禁麵露難色。

張翠山的嬌兒童言無忌,隻把這當做一個故事來聽,此時脆聲道:“那最後怎麼樣啦。”

章珎道:“雁門關前,他逼迫遼帝立誓,要這遼帝有生之年不許大遼一兵一卒,犯大宋一疆一土。遼帝為保全性命,不得不允了。”

“可是他呢他呢。”

章珎說:“宋國沒有為他留門,他又是這樣的契丹罪人,天地之間哪裡有他容身之地。恩義兩難,他一世英豪,又如何才能麵對自己。最後當然是用遼帝立誓的斷箭插入胸口,以一死了斷恩仇。”

眾人默然不語。

章珎說:“那時女真已起,契丹雖然兵馬強盛,可北宋生機未衰。遼帝再起刀戈也絕不了宋國,除了生靈塗炭,於天地有何益用?我姑且替他一問,他到底與遼國是有功還是有過?他苦苦勸遼帝不可伐宋,到底是為了宋人還是為了契丹?他和遼帝結義為兄弟,始終對遼帝忠心耿耿,今日自儘於雁門關前,自然決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那卻又為了甚麼?”

“所有族群都覺得自己天生為正為明,異族為邪為暗。西風東風來回吹倒,攻殺無休。幾時得了。江山到底又是誰家的江山?列位在楚地,該知楚地除了漢人,還有苗人、土人、侗人、白人。往南還有壯人、客家人……難道中華沒他們的一份嗎?”

“如何休止無用的乾戈,化劍為犁。北魏拓跋氏雖然失敗了,於我看來,依舊是一次偉大的嘗試。大於家族者,是民族;大於民族者,是國族;在其上,則是休戚與共的全人類,此過程即為以命運的共同體取代想象的共同體。既然元廷沒有孝文帝的智慧與手段,那就讓我們來做。”

創立過世界聯邦、建立過銀河帝國,若想實現以上任一成就,那就不能把目光囿於兩個民族之間的對立。章珎說得微累,一口乾掉杯底的殘酒。

“我若是君輩,絕不止放眼在所謂韃虜與漢人的糾葛上。如果真有一股氣魄,那我們的目標應該是——全世界隻有一個中國。”

他站起來,帶著平靜的微笑拱手和緩道:“今日能與列位相會,已是平生一大幸事。過後若能江湖相見,再當把酒言歡。在下身負彆事,不便叨擾,還請各位慢用,告辭。”

章珎輕飄飄地去後,隻餘一縷清風。武當七俠個個沉默,好一會兒,宋遠橋才歎息道:“這樣一個人,我怎麼會以為他是賣國賊呢……”

下午,武當七子把此次下山該辦的事情辦好後,又尋訪起章珎。帶著兩三條船來此的外地書生,實在是太好打探了。

他們找到他時,是在一個寺廟。百來個孩子,已經把廟中的客房擠得滿滿當當,章珎與家仆則在寺後的空地裡搭了好幾座帳篷。小孩們撒嬌讓他進廟房中休息,他悠閒地倚躺在一張長椅上眯眼眺望夕陽,炫耀似地說:“你們不懂,睡帳篷才是大人們的特權與福利。”

家仆們也跟著起哄,吹睡帳篷多舒服,惹得孩子們嗷嗷地喊。

俞岱岩頓時失笑,就連最嚴肅的俞蓮舟臉上也露出輕鬆的神情。

家仆遞上茶,擺出座。幾人客套了幾句,本想就中午的不愉快道個不是,然而他們還沒說出來就被章珎岔開話茬。

武當七子也不是傻愣之輩,當下明白這件事在他這裡已經過去了,是以不必再拘泥不放。

宋遠橋頓了頓,這才和氣道:“午間聽向兄說想在這裡找地辦學,此事便交給我們兄弟幾人去探,如何?我們到底對這裡熟悉一點,正好免了向兄及家人顛簸忙碌。”

章珎笑眯眯地端著茶盞:“固所願也,隻是不好意思提。”

有武當派插手,很快就找到了一處幽靜的鄉間。章珎看了看,依山傍水,十分滿意,這便和當地村民過了地契。

雇人在原來的鄉間村舍的基礎上改建房屋,不等一切準備好,他便開始給這些孩子們授課。基本的識字斷文有家仆去教,章珎另定教育內容。

張三豐聽說那位錢塘公子已經找到了,離武當山不遠。還聽宋遠橋說複述他那一番話,又聞那位公子開了一間學校免費辦學,老人非常高興。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那公子很有杜少府之遺風。”欣慰罷,他問弟子們,“這間書……學校叫什麼名字?”

老張已經準備好寫一幅字送過去,一來表示武當的友好態度,二來也當是公開的保護。

七俠們神色卻瞬間猶豫起來。

老張臉上還帶著寬和的笑意等著他們回話:“嗯,什麼名字啊?”

張鬆溪咬咬牙:“新東方。”

“啊?”

“新東方……職業技術學院。”

字是沒有了,就算是張三豐,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該如何就這麼個名字下筆。現在天下的書院名字個頂個的有內涵,白鹿、嶽麓、文靖……

偏那位向公子,新東方……

期間,武當來過幾次人,看望這裡是否萬事皆安。回去時,不管他們怎麼推辭,章珎和家仆都要逼他們帶上禮物走。

彆的物件沒什麼好說的,儘心儘禮。倒是給孩子們的東西都很有趣,宋青書以二代嫡長自居,雖然喜歡,但不怎麼去碰,張無忌和張無憂可是歡喜極了。時間一長,不用練武的時候,都會纏著父輩叔伯們,讓他們帶自己下山去向先生的學校玩兒。

武當七俠中,除了父親張翠山,張無忌兄弟最愛粘著的就是俞岱岩、殷梨亭、莫聲穀。這次下山,就是三人帶他們來的。

他們到的時機剛好,烘焙坊裡的小姑娘剛做好幾盤布丁,見有客過來,便給兄弟二人分了一盤。

兩兄弟響聲道謝,端著盤子一邊晃著腿吃去了。

章珎的學校是這個年代罕見的男女混學。內裡與其說像書院,不如說像一個百工場,有各種培訓技能的小教室小工坊,後山那裡還有一大片實驗田和畜牧場。走近一看,每間小教室裡都有小孩在大人的指導下學習技能。校內還有幾棟廣舍,分為生物院、物理院、化學院、天文院、地質院,那裡麵的擺設就不是俞岱岩這樣的武人能夠理解的了。

俞岱岩看了看,這裡雖大卻不散,各處井井有條,不由向章珎感慨:“原聽弟子們講還有些不放心,今日一見,向兄這裡果然沒什麼可操心的。”

章珎微笑道:“能一切順利,多虧貴派照顧。”

他們正寒暄著,莫聲穀眼尖地看見章珎懷裡正打呼嚕的生物,問道:“那是什麼?”

“……是貓。”章珎麵不改色道。

莫聲穀喃喃道:“不像啊……”哪怕體型相似,還是有些不太對。貓的爪子有這麼大嗎?看起來怎麼更像是……

俞岱岩忙道:“就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