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下(1 / 2)

作者有話要說:

泥金九連環這些花種都是我瞎百度的,看到哪個漂亮就用它名字了。以前很可能沒這幾種花,因為我看古代的各種筆記裡好像沒有人提。

所以忽略啊忽略啊忽略啊,不要較真不要較真不要較真不要較真……

在古代東方, 若論最接近天堂的城市,蘇杭當之無愧。最富貴婉轉的城市,則應該是金陵。

恰如它身畔那座得名“紫金”的山峰一般,金陵自古風流毓秀, 仿佛人間最精美的情思態度都濃縮在這裡。這其實也是章珎待得最喜歡的地方之一。

現在是改朝換代不久,金陵城因為戰火的洗劫摧殘, 微微失了往日華美的光亮。可屋簷和天台下的青苔已經又生翠起來了, 料到不久後, 人氣和這座城市的生機, 都會再一次複蘇吧。

金陵城外, 曾有一片富人的山水彆院。如今放眼望去, 雕梁畫棟都傾塌了,處處廢頹。殘牆生蔓草, 青石板潤如玉。倒也是彆樣的殘缺之美。

章珎就在其中一座院子裡, 先前的戰亂中,此處的主人攜家眷逃難,自此一去不回。想必, 是遭到什麼不幸了。倒也見過來人, 可惜是附近的村子裡來拾荒尋寶的村民,如果隻是來劈拔步床斷雕花欞做柴的還好說, 怕就怕遇到貪耍的頑童。

有什麼好怕的。

就怕他們過來揪一爪子。

因為他現在,是一株花精。像他這樣的花,身邊還有幾顆。年年春發,入冬枯萎。在這繚亂的時代裡吸收此地的靈氣, 慢慢的,竟然都有了成精的跡象。

但章珎不是很高興,甚至可以說他有種隱隱的憂慮。有時候風吹過來,他借著搖擺的風看看左右的同伴,心情就更複雜了。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他能夠化身成人為止。

月下,一片斷壁殘垣中,獨站著一個身著白袍滾金邊的人。他風骨凝然,從華得素,譬諸紅豔叢中,清標自出。人是美人,可他捧起自己的衣袖再次細看時,夜風中,仿佛聽他輕輕地歎了聲氣。

衣上的金色紋路,似蜷縮又似舒展。若富麗,又顯清貴。花紋端的是眼熟無比,這也讓他終於確認了自己的完全身份。

“唉……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傷害他一個正派人呢。章珎雙手捧臉,黯然神傷。

沒錯……

這次的他是……

一棵菊花精……

不出瞬間,他的心態就迅速地調整回來。沒事的,不打緊,他平靜地告訴自己,梅蘭竹菊,曆來是中國文化所推崇的高潔四君子。菊花本沒錯,錯就錯在有些人硬是把這個優美的象征給用邪了……

看見章珎成功化形,身旁的小菊花精們大為振奮,葉片抖啊抖。看起來頗為歡實。

“大哥,您成了!”

章珎頓了頓,扭頭看過去。

這一看,他不由感慨,它們好……好自來熟啊……明明他的品種是泥金九連環,旁邊的這幾棵分彆是仙靈芝、白鷗逐波,並不是同一種來著……

不過,相逢就是有緣。

既然人家叫了哥哥,那自己就認了。反正他連爸爸都做過了,還擔不起一個哥哥的稱呼嗎。

章珎便在這裡住下了。

這時候戰亂初平,信息殘缺不全,又是沒有係統識彆的古代,正是偽造身份的好機會。章珎於是扮做一個從中部逃難過來的富家公子,在金陵當地官府處登記了一家“老小”的戶籍信息。至於這座老宅,因為戶主多半死於戰禍,章珎沒費多大勁,也成功地買了下來。

那之後就是喜聞樂見的裝修環節。

原來的主人有錢有品味,給這座宅子打下了相當良好的基礎。修繕雖然費了很長工時,但就最後的成果來看,這份等候非常值得。

工匠們忙忙碌碌地修整宅院的時候,章珎也小心地把這幾棵“兄弟姐妹”保護好了。這些還沒有化形的菊花精吸收天地精華,日月精華,日益茁壯。章珎雖然時常給它們澆水施肥,但也知道這些凡間恩露並不是它們最需要的。

如今他是精怪之身,不必像常人那樣吞食五穀,隻靠打坐呼吸就可以積攢丹田靈氣。每日初晨,和每個月夜的中夜,他都在室外煉精化氣,引氣入體。然後將自己煉出的多餘靈氣分給花園中的菊花精們。

至少目前看來,它們受益很大。

這般照顧了三四年,菊花精們近乎神速地先後化成人形。

章珎微笑:“既然你們今日得了人形,也該有個名字了。”

兩棵菊花精同時行了禮數,道:“還請大哥賜名。”

章珎果斷否決:“不可。姓名是大事,除了父母,就隻有自己能決定。所以還是你們自擬比較好。”

那棵白鷗逐波走出兩三步,沉吟片刻道:“小弟粗陋,初來時不過瓦罐所裝,便叫陶生即可。”

仙靈芝道:“小妹名為黃英足矣。”

他們說完自己的名字,便期待地看著他,章珎負手言笑:“為兄……章珎。”

這是他第一次能用真名行走的世界,感覺倒也不壞。

章珎於二株恩情很重,三人當即便認了義兄妹,從此在金陵這座宅子中常住。因是花精,對世人所追逐的名利都沒有太大的野心。偶然三人生活上有什麼開銷,靠章珎自己的私房也足夠過得去。

或許是因為同時化形,心理年齡更相近的陶生和黃英兩人之間的感情要更好一些。

章珎無所謂,難道他是小孩子嗎,還要為這種小事吃醋鬨脾氣?更何況,感情好是好事情。以後如果他不在了,陶生和黃英至少還能互相扶持。

陶生和黃英兩個人對紅塵世俗充滿興趣,章珎倒是已經見慣了。再怎麼說,他們也是他催熟的,自己對他們的誕生也負有責任。等他們倆掌握了能在這個世界生存的能力和心眼,他打算自己一人搬進名山大川中過閒雲野鶴的安逸日子。

在這個世界裡,勞心費神數個世界的章珎終於能夠實現自己期待了很久的願望。這次的人生裡,不光能常常出去野釣,還可以憑借自己花精的身份養花種草。

彆說,花精種出來的花草,沒有不活的。用本源靈氣來培育奇異品種,效果尤佳。

雖然聽起來這些興趣愛好很像退休老頭子……但如果有人也這樣活了上萬年,一定會懂慢生活的樂趣。

因為目前都沒什麼大事需要他操心,故章珎這次是鐵了心地打算做一個閒人。他種出的花不僅滿園都是,還在宅子外擺了幾盆裝點門楣用。有本地的雅賢之士與花癡偶然路過,一見這家屋前的菊花品貌奇異,當下便驚豔無比。

花癡想抱著花盆就跑,被雅賢以扇擊頭,揶揄道:“癡兒,你想,人家擺在門外的花都能這般奇秀,何況舍中私藏呢。”

花癡一想,茅塞頓開。二人便輕敲宅門,不多時,一位黃衣的秀麗少女便開門問:“敢問閣下叩門所為何事?”

來人將來意稟明,並未掩去先前花癡的偷花之意。花癡雖險些昏了頭,還是要臉的,登時羞得耳朵都紅了。少女愣了愣,爽然一笑,轉身便和院中的誰人說了,不多時便聽一少年出聲請人進門。

進了人家,繞過山牆影壁,隻見這宅子處處心思巧妙,彆有洞天,頗讓人眼前一亮。轉進曲折遊廊,步移景異,不多時便到了一座樹木山石皆好的花園中,一身著滾淡色金花白袍的美青年已經在亭中陳列了酒菜,等候眾人到來。

美景美食有美酒,快然不知今夕何年。縱然花癡一心惦記著滿園的好花草,也不禁放鬆心神。

待花癡傻乎乎地問道:“這宅子這麼大,就你們三個人嗎?”雅賢才驚覺這一事實。

章姓的美青年麵上浮現出些許的黯然之色:“舊年戰事將起時,家中倒有不少奴仆,最後卻卷了細軟,棄闔家為不顧。戰火中顛沛流離,家人都因病去了,現今隻剩我們表兄妹三人罷了。因有此心事,不欲家中再添外人。所幸家無閒業,唯蒔花弄草怡情而已,三人倒也做得來了。”

他撒謊已入化境,一口氣下來聲情並舉,毫不臉紅。兩位客人被他誆得沒有半點不信,又慚愧自己引起主人家的傷心事,便舉杯勸酒。他也不客氣,幾人把酒言歡。

那個看起來年紀最小的名為陶生的少年不知為何最能喝,最後突然被名叫黃英的少女給製住了。客人也沒有感到懷疑,隻道是做姐姐的一片苦心罷了。

他們是沒看到,陶生的腿上和後腦勺都長出幾片葉子來。

這孩子醉著醉著,快顯出原形了。

先前從來沒給他喝過酒,章珎和黃英都不知道,原來他不光有好酒的潛質,而且喝多之後還格外容易變回去。

眨眼間,月輪將起,天色昏昏,這才宴罷。章珎和黃英提著燈籠,前來給兩位客人送行。花癡還沒有忘掉花草的事,眼巴巴地回頭望。兄妹兩一笑,從花盆中連土帶根地取出幾株,噴濕了用布包好,這才裝在竹籃中送給兩人。

雅賢很不好意思:“我家師弟丟人了……”

說著就要掏錢。

章珎婉拒道:“以花會友,此人生一大樂事雅事,何必拘泥呢。”

幾人這才分離。

從宅院中帶走的菊花甚奇甚美,不光師兄弟二人喜歡,連各自家中長輩親朋看了也覺得極好。每次有人問起,兩人隻將那日的事據實道來。沒人懷疑那院子中的人是精怪,因為章珎的謊話說得很圓,且他的居民手續可是在官府做全了。哪兒有這麼講究凡間規矩的精怪?

因此,他人的詢問,隻是一次又一次循環地給章珎的小院子打廣告而已。

以此為開端,章珎被拉進了當地的愛花人士小圈子。為了讓黃英和陶生對這個世界多一些了解,也是受兩人的請求,所以章珎也將兩人小心地帶上,好讓他們接觸外界。

對兩個花精來說,這番確實長了不少見識。

至少他們學到了,原來院中自己用本源法術隨便種的那些花都不是尋常品種,在凡間都很值錢。如果他們以後有需要,大可以靠賣自己種的菊花換錢。

就這樣過了兩三年,除章珎的模樣不變,陶生與黃英的容貌都在隨著長大而變化。

花精就沒有難看的,陶生風度瀟灑,黃英為絕代美人。一家表兄妹三人,家境殷實,又會種花,又都長得這般好看。金陵城裡想給他們做媒的都快踏破了門檻。

章珎麵不改色地說自己有個失落遠方的心上人,一一婉拒。陶生自己的生活過得很舒服,暫時不想結婚。

三人中心事有異的,唯有黃英。

她化人雖慢,神智卻開得很早。原來的宅主人是個富貴風流人,她被買來種入園中時,旁邊的大花園裡常有唱戲之聲。癡男怨女,紅塵恩愛,這些東西她一聽就入了迷。許是因此亂了清靜,她的化形反而落在章珎那棵泥金九連環之後。

也就是說,她很癡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這一套。黃英所期盼的姻緣,是命定之人。

具體是什麼樣的命定呢,她自己也不知道。隻覺得如果這輩子不能和那樣一個人相愛,會很有“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一歎。

章珎不是很明白這種心境,陶生也不懂,但是他很願意配合姐姐獲取這份愛情。

黃英抿唇一笑。

河北有一人,名叫馬子才。他家世世代代愛菊花(不是那個意思),馬子才自己尤其厲害。他愛花如癡,雖然家境清貧,但一旦聽說某地有好菊花(不是那個意思),他不遠千裡也要去買。

偶然的,有個打金陵路過的客商做生意經過河北,和馬子才聊了幾句後就提起金陵有一家兄妹,尤善培菊。

“繽紛美好,燦爛無比。”那客商回憶著花叢中的絕美少女,如此總結道。

馬子才一聽客商描述那菊花的花樣,登時興奮。問清地方,便回家問妻子要路費銀兩。

他的妻子略有些為難。

無他,家裡確實很艱難。馬子才既不著力仕途經濟,也不搞營業謀生,自她嫁過來後才看明白,這人過去二十年都是靠吃老本過來的。婚後他把家裡的錢財交給她打理,便好像覺得那點錢足夠錢生錢,花不完了一般。日子要往下過,一靠她省吃儉用,二靠她織布賣錢。

因馬子才是個很有傲氣的人,呂氏一直不敢和馬子才說家中真實的經濟情況。

可即便如此,馬子才三天兩頭地問她要銀錢買菊花,她也很受困擾了。

妻子呂氏一露出遲疑的神色,馬子才臉上的表情就有些不好了。錢乃俗物,唯誌玩可顯情操。所謂君子之好,花上幾個阿堵物又有什麼了。

回回擺這個樣子,是給誰看呢。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妻子呂氏也無可奈何。她翻遍家中箱櫃,好容易給他湊齊銀錢。馬子才拽過來塞包袱裡,也不看身後的妻子,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呂氏望著丈夫遠去的身影,說不出的揪心。

馬家的隔壁,住著一個老太太。牆壁這麼薄,就算她聽不清呂氏輕細的言語,先前馬子才那調子較高的話她可是都聽得分明。

說起隔壁馬子才,她臉上便微微浮現出鄙夷之色。什麼男人,連自己的妻子活命都不顧了。在外麵賒了賬,追賬的趕到家裡來要錢,回回都是呂氏低聲下氣地給他擦屁股。

沒記錯的話,前幾天糧油店的薛大媽還過來和呂氏說,再不給馬家賒賬了。

嫁了這麼個男的,這女人真造孽喲。

老太太蹣跚著站起來,招來孫女,和她小聲道:“一會兒到飯點了,你去和隔壁伯娘說,讓她過來幫奶奶納個鞋墊,就說奶奶眼睛看不清。懂了嗎?”

孫女乖巧懂事地點點頭。

卻說馬子才這一路倒是出奇的細心,倒不是因為看重這些銅臭之物,而是這些錢是換來他愛菊的保障……說到這兒,他又腹誹道,嗐,世人這般圖利,真是玷汙了高潔的菊花。

到了金陵,馬子才在河邊稍稍梳洗,旋即問過周圍人,得知那家在金陵相當有名,更信了一兩分。這便急急忙忙地趕到章家宅院裡去。

開門的人還是黃英,一對眼,二人都莫名微微一愣。馬子才看黃英,隻怕天仙都不如她這個模樣。黃英看馬子才,立時心中一慌,仿佛心神驟然為其所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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