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下(2 / 2)

問清來由後,黃英低著頭讓馬子才進了大門,又一路給他引路。

這會兒,章珎正在廊下逗自動飛來的綠背山雀。

白衣金文的美青年站在群花之中,伸出一指讓山雀站立,遠遠地看去,就像是仙人一般。馬子才略有些驚異,目光很快又被滿院子的菊花所占據。

怪道人人都說這裡的菊花金陵第一,怕不是天下第一也能擔得上了。

是水土太好,還是這家人種植得當呢?這裡的花長勢特彆的好。馬子才一眼望去,隻覺得這個花他想要,那個花他也不想放過。

馬子才買花這個事,章珎沒有任何意見。他的花有定價,一是為了給陶生黃英兩人攢點立身之本,二是怕得來太容易,世人便一窩蜂地問他要,那就太愁人了。

隻是……章珎的目光在黃英臉上一掃,頓時有些困擾。

馬子才橫挑豎挑,最後勉強選了幾株最喜愛的菊芽苗。看他這麼難以割舍,黃英又從自己的花圃中選了幾株上好的種類一並送他。

少女手指柔潤,渾然不像是經年與泥土為伍。馬子才愣了愣,耳熱心跳。低頭看,她好像也差不多。

低垂眉眼,秀目婉轉,盈盈生波。像一棵帶露仙靈芝一般,動人極了。

他們在那裡隱晦地眉來眼去時,章珎隻掃了一眼,便覺得沒趣地進屋去了。

陶生看看姐姐,又看看一臉淡淡的章珎,於是跟上去訥訥道:“大哥……”章珎知道他想說什麼,畢竟大家都長著眼睛:“黃英怕是留不住了。”

男婚女嫁其實正常……陶生心裡默默地這麼說。章珎卻好像聽進他心聲一樣,幽幽地道:“你覺得這個男人像是沒有成家的樣子嗎?”

像他和陶生這樣成年後仍不想娶妻的萬年單身狗畢竟是少數。

他這麼一說,陶生卻愣了。誠然,二十多歲的男人,在這個年頭通常早就有家室了。

章珎有些無聊,胳膊支在書案上,手指輕點額頭。

他真的對彆人的感情生活沒什麼興趣,所以一直以來都在儘量避免摻和到彆人的私生活裡去,但現在卻是他身邊出了……這樣的例子。果然他該早早地走人的。

陶生看不出大哥臉上的喜怒,隻小聲道:“……我相信姐姐。”

“是嗎……那你去確認一下吧。”章珎也不和他爭什麼,馬子才到底是什麼情況,隨他們姐弟兩去問好了。

盧梭有言,十歲受誘於餅乾,二十歲受誘於情人,三十歲受誘於快樂,四十歲受誘於野心,五十歲受誘於貪婪。

到底妖精和欲界仞利天的天人們差不多,脫不了七情六欲的纏搏。

馬子才收拾好東西,便要滿懷惋惜地回河北了。陶生卻從內屋出來,強笑道:“客人遠道而來,不妨先留下吃個便飯吧。”

廉者豈食嗟來之食!馬子才正不愉,黃英美目一轉,低聲一勸,他馬上便就範了。

午飯上齊,忽聽說金陵城有閒翁來找這家的兄長釣魚。那個廊下仙人一樣的美青年和他們幾人打了招呼,提上竹竿和魚籠便出門了。

陶生道:“大哥,魚餌!”

魚餌還沒準備呢。

他大哥嚴肅且正經地說:“沒關係,我蹭彆人的。”大不了釣到的魚分出去幾條。

陶生:“……”

黃英:“……”

馬子才:“……”

這段小插曲很快便過去了。午飯間,陶生因為有事,沒怎麼動酒杯,飯後兩人在花園裡走動消食時,他才恍若無意地打探起馬子才的家庭情況。

馬子才嘴裡說出的話讓陶生的心驀地一沉。

和大哥所猜的不錯,他真是有妻室的人。

花有傲氣,精怪更有傲氣。黃英怎能做得人妾室……

晚上,馬子才走了,黃英有些怏怏的。陶生隻把黃英拉到一邊,和她說了今天所知的情況。黃英麵色一白,又轉頭做無所謂道:“那關我什麼事呢。”

“你彆騙我,”陶生道,“我看出你對他有意了。”

黃英一怔,眼眶微紅。

難得姐姐對一個人有心動的感覺,卻是這樣的結果。

陶生還有話憋在心裡沒說。那就是,大哥好像很不喜歡馬子才,完全不看好黃英這件事。金陵這樣的地方,才俊不知凡幾,他也困惑黃英為什麼隻對貌不驚人的馬子才有感覺。

問了,黃英也隻是含含糊糊地說:“我觀他對菊花的癡迷之態,遠勝我先前所見的任何人。”

就為這個?章珎披著夜色釣魚回來,把還活著的小魚倒入池中,看它們重現生機般地遊來遊去,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

癡迷菊花麼……有意思。

章珎想了想,還是覺得放著黃英不管不好,怎麼說他也對兩個小花精有一定責任。而且馬子才家裡還有一個老婆,黃英如果插足進去,那她是做妾呢還是讓那婦人死呢還是讓那婦人滾呢。如果鬨出什麼事來,很對不起那無辜的女人。

於是他猶豫著走到黃英住的小院,敲了敲門,打算硬著頭皮和她好好說說。

天涯何處無芳草,下個朋友會更好。

可是裡麵沒人回音。

章珎:“…………”

陶生:“………………”

章珎默默放開神識一掃,哦豁,真刺激。他直接把門推開,不顧禮節走進黃英的院子裡,哦豁,更刺激了。

啊呀呀,好極了,人、不、在。

好孩子,以前隻覺得天真爛漫,未曾想溫順的皮囊下還有這樣的行動力。同樣是私奔,這種行為和賈瑚那一世的和卓女兒還不太像。畢竟和卓女兒的戀人是單身,他家這個仙靈芝菊花精可是奔著做人的……去了!

“……”

章珎一言不發,陶生突然感覺頭好重,不光頭很重,連他的腰都直不起來。從他和姐姐聊天,到他聽見開門聲去找大哥,再到兩個人過來,總共才過去多少時間。

一盞茶的功夫都不到。

就這一眨眼的時間,黃英就走了。

大哥現在是什麼表情呢,陶生想看又不敢看。他一點點地側過頭,小心翼翼地用眼角去瞄……身旁人的表情沒有露出齜牙咧嘴、眼突麵青的狠相,黑暗下隱約還能看見,他甚至麵上帶著還柔紗一樣輕軟的微笑。

看到這個不怒反笑的神情,陶生的植物細胞與葉綠體都要被嚇得爆炸了。

…………

因為是晚上,一般人斷然沒有趁夜趕路的道理。不說有沒有可能遇到不法匪徒,這個時代可是有很多野獸是夜間出來覓食的。馬子才在客棧的柴房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吃了幾個饅頭便出發了。

他不知道,黃英小心地在暗處觀察和跟著他。

在金陵境內,黃英不敢出現得太明顯。大哥這個人,她是知道的,尋常的戀愛他絕不會管。但如果對方有家室,他必然不會支持。

可是她就看中了一個馬子才……如果心動的感覺能對任何人產生,她也許早就嫁人了。

一路跟著馬子才到了河北老家,黃英遠遠地看著馬子才站在一個簡陋而老舊的院子門前,他敲敲門,很快一個衣著樸素包著頭發的婦人便殷勤地開門迎他。陶生說的沒錯,他真的有老婆。

帷帽下,黃英神色越顯黯然。她隨便找了個住店歇下,暗暗地留意馬子才之妻呂氏日常的一舉一動。

馬子才回到家,把菊芽苗種下後常常澆水探望,很是殷勤了幾天。他始終記得小院中的盛況,做夢都想在自己苗圃裡重演那繁華的一幕。

妻子呂氏在他身後溫柔地說著話,馬子才愛理不理。呂氏臉上微顯灰暗,默不作聲地回到房中開始織布。

錢還是要掙的。她不掙錢,家裡靠什麼吃飯呢,總不能常常依賴隔壁家老太太的好意。女人咽下苦澀,手機械地動著,繼續穿插織梭。

馬子才的生活沒什麼變化,隻是自金陵回來後時常覺得如今的日子有些無聊罷了。

有時候,他懷念著金陵城的風雅,覺得那才是適合一個讀書人的地方;有時候是懷念那一院的景象;有時候,他懷念著一雙柔軟無骨的小手,一個春露似的眼神……

這麼想著,再看自家整天坐在梭機前脂粉未施的女人,隻覺得就是一個黃臉婆。

敗興極了。

他索性出門,準備去找本地自己的二三好友聊聊南下一路上的見聞。在滿大街一眾沉鬱的顏色中,有朵鵝黃色的身影顯得特彆嬌俏,引人注意。

她腰很細,行不搖裙,蓮步輕輕。是他最褒獎的風流而不下流的體態。

馬子才不由多看了她兩眼,擦身而過時,聞到一股熟悉的幽香。目光下移,對方腰間垂著一條繡著仙靈芝菊的香囊。馬子才不禁脫口而出道:“黃姑娘?”

那天在金陵用飯時,他也以為對方隨主人姓章或者隨弟弟姓陶。可那個名叫陶生的青年說因為是表兄妹的關係,三兄妹的姓氏就是不同的。

身邊那個人影微微一頓,那人抬起一雙又小又白的玉手,撩開帷帽,露出一張秀美至極的臉龐來。她似乎很驚喜,然後抿唇一笑,斯文道:“馬公子。”

馬子才有些不知名的喜悅:“黃姑娘怎麼來北方呢,兩位公子呢?”

“河北亦是奴家故鄉,在金陵住久不免思鄉。哥哥和弟弟送我至此,因金陵忽有傳信,便急著回去了,道是不久後馬上差人來安置我。”黃英垂下眼睛,柔聲道。

如果章珎看到這一幕,他大概會發誓以後絕對要在小輩麵前以身作則,絕不當麵說一個謊話。看,黃英睜眼說瞎話的功夫已經出師了!

馬子才有些不愉快,說道:“即便如此,放你一個弱質女流在這裡也不像話。”

黃英的長睫毛眨了眨,不說話。馬子才憂心道:“黃姑娘一個女孩獨自一人,委實不便。在下家中有一個空置的院子,如果姑娘不嫌荒涼簡陋,就不必在外住客棧了。”

黃英看起來好像有些高興,卻欲言又止。馬子才轉念,很快就明白她在擔心什麼:“馬某豈是趁人之危之徒。家中除我一人,還有老妻也在,你們二人也好作伴。我沒人住的空院子中還有片荒地,如果姑娘無聊,亦可種花怡情。”

黃英一聽,喜悅萬分,她微微福身:“那就有勞公子了。”

馬子才這趟出門連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人就回來了。聽見院門打開的咯吱聲,馬妻呂氏放下梭子,起身向外道:“夫君,可是什麼忘帶了……”嗎。

一語未完,她怔怔地看著馬子才身邊身著鵝黃衣服的美人,又看馬子才。

馬子才對她這木愣愣的樣子有些不喜,他臉上隻帶出一點點的不快,呂氏馬上便醒悟過來,問候起那個姑娘。

她的夫君馬子才出門一趟,不光帶了個美貌女子走進他們的家,還連著這姑娘的行李包袱也一並帶了過來。他說這位黃姑娘是暫住的,讓呂氏給她收拾下南麵的小屋。呂氏沒有提出異議,安分地去做了。

她一邊給這個遠道而來的美人鋪床,一邊心中再生悲涼。

馬子才說,讓客人賓至如歸,這是主家之禮。所以,哪怕她對對方的來意並不十分明晰,仍得來做這件事情。

呂氏將邊角掖得平平整整,又想起當年議婚的事。雖說,世上規矩,三妻四妾委實平常。但那是有錢人家才能做的排場。那會兒馬子才也說過,自己是正人君子,不會有納妾之想……

他這個人,死要麵子得很。凡是他正經說過的話,因為怕人打臉,通常是不會有違背的。

可現下這個情景又怎麼說呢……她突然好不安。

那樣一個美人,衣飾打扮與行李都相當精致,女人要的容貌與錢財她都有了。這樣的人會看上她的夫君嗎……

呂氏心情複雜,每一天都像是煎熬一樣。馬子才近來出門瞎逛的次數變少了,有時會叫上呂氏一起去黃英的院子中看她種的花,更多的時候則是會一本正經地關心黃英住的是否習慣與舒服。她隻覺得悶悶的,好幾次織布都放錯了梭子的位置,紮到手出血也慢慢的變成了常事。

隔壁家的老太太恨恨地說她脾氣軟,不爭氣。呂氏除了苦笑,並沒有什麼話可以為自己找補破碎的自信心。

馬家院子之中,有人喜有人悲。

夜沉了,萬籟俱寂。十五之夜,隻有天上一盞圓鏡般的明燈,無聲地照耀世界。兩個隱瞞了所有氣息和動靜的聲音出現在馬家的院牆之上,他們輕輕一動,就像蝴蝶似的落了下來。

馬子才夫妻二人所住的北院裡,也有一片苗圃。馬子才不遠千裡跑去金陵城買的菊芽苗就種在這裡。

在這片苗圃中,還生長著其他品種的菊花。雖然是夜晚,但有月亮的存在,兩人又是花精,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有多少花株因為照顧不當而發枯死去。

章珎俯下身,從院子的角落裡拾起一把沾著泥土的殘枝。

“一片愛菊之心,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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