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雲閣。
這裡是王禎的住所。
先前從東院回來後, 他便打發了一眾伺候的人下去,而後便獨自一人坐在桌前看起了書,隻是他心裡不靜, 又怎麼能看得下書?耳聽著外頭傳來的腳步聲, 隻當又是哪個不知事的小廝, 便重重擱下了手中的書, 沉著臉往外頭厲聲斥道:“不知道爺在看書?不長眼的東西,還不滾出去?”
這話一落——
外間的腳步聲便是一頓。
隻是也沒過多久, 那腳步聲便又重新響了起來,緊跟著那繡著西湖十景的錦緞布簾也被人掀了起來。
王禎此時正沉著一張臉,剛想發作, 循目看去, 便見王珺正俏生生得立在那處,手裡還握著一個食盒,正看著他笑。
眼瞧著是自己的阿姐, 王禎自是臉色一變,他忙起身迎了過去,等接過她手中的食盒,才又抿唇問道:“阿姐怎麼來了?”等這話說完, 想起先前那副樣子便又不好意思得同人說了一句:“我先前在看書, 隻當是不懂事的小廝, 不知是阿姐。”
“我知道。”
王珺隻笑著說了這麼一句,語氣溫和,全然沒有怪他的意思。等說完, 她是與人又柔聲添了一句:“我知你晚膳沒用好,便讓小廚房給你備了些吃食,王婆子烙的乾菜餅還有一蠱海鮮粥,都是你愛吃的。”
王禎一聽,果然喜笑顏開。
他笑著把食盒放在了桌子上,其實他也不算很餓,午間在舅舅家吃了不少,夜裡雖然吃得不多卻也足以飽腹了。可如今看著這食盒裡的東西,那幾張乾菜餅被烙得金黃黃的,隱隱還有一股子乾菜肉香傳出來。
而海鮮粥更是豐盛非常。
縱使他先前不餓,此時卻也有些饞意了。
王禎把東西取出來,又看著站在一側望著他笑著的王珺,便問了一句:“阿姐要一道用些嗎?”
“不用了,你吃…”王珺這話說完見人用了起來,便走到他的書桌前,卻是打算替人拾掇下,眼瞧著那本被他摔落在一側的書,或許是因為用力,就連放在那山字形上頭的毛筆也被打落在了一旁。
墨色的痕跡在那宣紙上蘸出幾點墨。
她也沒說什麼,隻是挽了兩節袖子替人整頓了起來。
王禎看著她這幅樣子,心中卻有些忐忑,他一邊握著湯勺一邊是看著她的身影,很輕得說道:“阿姐放著,我過會還要看書。”
王珺耳聽著這話,手上動作沒停,一雙桃花目卻是稍稍掀起一些朝人看去,笑道:“你心裡不寧,又怎麼瞧得進書?”
王禎聞言,握著湯勺的手一緊,頭也跟著低了幾分,好一會才甕聲甕氣得說道:“等回到朱先生那兒就好了。”
他在朱先生那,兩耳不聞窗外事,讀書卻是比以前還要用功。
可回到了家,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便心煩意亂得怎麼也看不進去…
王珺從朱先生的口中倒也知曉他近來頗為用功,何況先前那話,她也並非責怪於人。因此聽他這般說,也隻是笑了笑,等替人把書桌上的東西都整頓好後,才走到人對側的位置坐下,而後才又同人說道:“小禎,我想和你聊聊,不知你願不願意?”
她說得這般鄭重,倒讓王禎也端坐起來。
他把湯勺置在一側,又把那吃了半邊的餅放於盤子上,正襟端坐,道:“阿姐想說什麼,儘管說便是,我們姐弟之間沒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王珺看著他這副模樣,眼中的笑意卻是越漸溫和了許多。
她坐在王禎的的對側,而後是柔聲與人說起話來:“你心中可還是在怪父親?”
王禎耳聽著這話,放在桌上的手便又收緊了些,他低著頭,沒看王珺,好一會才啞聲說道:“是,我怪他,也恨他。”
從小到大,父親教導他為人要有君子之風,絕不可與苟且小人一樣,這些年,他雖然埋怨父親對他太過嚴苛,心下卻也是實打實敬服他的…可如今呢?那個與他說著處事要有君子之風的父親,他又做了什麼?
他欺瞞了所有人,掩蓋了他的荒唐,還讓母親和阿姐傷心。
這樣的人,他怎麼能不怪?
怎麼能不恨!
王珺聽出他話間的輕顫,心下也有些難受。
她抿著唇,而後是伸手撫向身側少年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動作輕柔得安撫著他…而後,她也沒看他,隻是望著紅燭慢慢地說道:“小禎,其實我比你更恨他。”
在冷宮那一段無儘的日夜裡,沒有人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心境,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其實不過是幾天間的事。
可於她而言,卻是漫長的一段歲月。
度日如年。
就像是一把尖銳的刀狠狠地,割著她的皮肉,疼得讓她想哭,卻不至於讓她死去。她就在這樣疼痛難忍的日子裡,望著木頭窗欞外頭的天,捱過了一日又一日。
醒來後,回到這個家裡。
她也想過不再承認他,也想過把所有的疼痛賦予在他的身上。
可她做不到——
她忘不掉那些痛。
可她同樣也忘不了,是誰第一次教她騎馬、教她寫字、把她背在肩上,全然不顧旁人的目光帶著她放風箏…她的爹爹,她的父親,是在她年少歲月裡最濃重的一道筆墨,她年少時的記憶和歡笑,都與他有關。
她怎麼可能忘得了?
她想啊,隻要這輩子母親和弟弟好好的,隻要掃清了其餘的障礙。
那麼父親肯定也不會像前世那樣。
那麼一切都會好好的。
所以她願意原諒父親,即便她的心中還是忘不了。
可她願意嘗試。
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母親,為了這本該和睦的家。
王禎在王珺說完那話後便一直安安靜靜得看著她,而王珺在察覺到他的注視後也扭頭朝他看來,她的眉目仍是極近柔和的模樣,等把手覆在他的頭頂才又說道:“有些事,原本我不該說,你長大了,萬事都該有你自己的主張。”
“可今日你既然願意聽我說,我便與你說幾句。”
“小禎,我不想與你說那些,但凡為人總會犯錯的說法。父親錯了便是錯了,我們都會記著他的這個錯誤,可是小禎…”她說到這是稍稍停了一瞬,跟著是又一句:“說到底他終究還是我們的父親,養育了我們十多年,疼愛了我們十多年的父親。”
“現如今,祖母老了,父親的年歲也大了,母親的身子也不好…”
“這個國公府終有一日要落到你的肩上,等我離開這個府邸,他們能夠倚仗得也隻有你。”
等這話一落——
眼看著對麵少年臉上顯露出來的怔忡,王珺是又輕輕跟了一句:“難道你真得打算這輩子就不和父親再說一句話?”
王禎聞言,卻沒說話。
他隻是低著頭,抿著唇,袖下的手也緊握成拳。
他是這樣想過,想過就這樣一輩子不原諒父親,父親做出這樣的事,根本不值得原諒…可也不知道為什麼,在聽到阿姐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那顆以為堅定的心卻又有些搖擺了,說到底,他還是不忍心。
先前在飯桌上,無視父親時,看著他臉上的悲傷。
他心裡雖然痛快,卻也難受。
就如阿姐所說,父親的確做錯了事,可他說到底也是她的父親。從小,他教他騎馬打獵、教他習字作畫,如今他這一手好字,就連素來嚴苛的朱先生都為之誇讚,全都是仰仗他的父親。
想到這,王禎是又合了合眼,不知過了多久才啞聲喊她。
“阿姐…”他的聲音很輕,細弱如蚊,他仍舊沒有抬頭,隻是緊咬著唇,逼退了眼中的熱淚,而後才抬頭朝王珺看去,看著燈火下,她柔和的麵容,啞著嗓音說道:“阿姐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