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剛落——
林雅先前才剛剛恢複幾分氣色的麵容頓時又變得蒼白起來。
還不等她反應過來, 便見王珺已冷下臉,徑直抓著她的手腕朝床邊走去。
林雅如今身形消瘦,又因為許久不曾吃過一頓好飯、睡過一場好覺, 根本沒有多少力氣去掙紮, 她隻能踉踉蹌蹌得跟著王珺的步子, 然後被人按在了床前。
膝蓋跪在腳踏上,半個身子被按在床頭, 隻要抬眼便能清晰得看到床上女人的模樣,往日記憶中溫柔可親的女人,如今卻無聲無息得躺在床上。她的臉頰消瘦, 猶如皮包骨一般,臉上還有一些密密麻麻的抓痕,有些結痂了, 有些應該是新傷。
看起來恐怖非常。
她開始掙紮,拚命晃動著身子,想逃出王珺的桎梏。可她的腰背被王珺的膝蓋抵著,雙手更是被人緊攥在手裡,哪有什麼力氣去掙紮?
她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王珺自然也看到了周慧臉上的那些抓痕,可與林雅臉上震驚所不同的是, 她的神色卻一直很平靜,就連說出來的話也冷靜非常:“知道這些傷痕是怎麼來得嗎?家廟裡的婆子說,周姨娘每個夜裡都會夢見她那個沒緣分的孩子。”
“那個孩子每天都會如影隨形得跟著她,哭著對她說‘娘,你和姐姐為什麼不救我, 為什麼你們要害我?我一個人在地下又冷又餓,為什麼你們不來陪我?’”
林雅耳聽著這番話,掙紮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這樣的話,她不是頭一次聽,在她那無儘的日夜裡,也曾有這樣一個小孩在她的床前與她說著這樣的話。
難道…
她的目光朝四周看去,不知為何,明明門窗緊閉,可她卻覺得好似有一陣陰冷的風在她的身邊縈繞著,甚至還有些淒厲的哭聲在耳邊響起。林雅的身子蜷縮著,目光也遊移著,口中更是喃喃著說道:“走,走開,走開。”
王珺看著她這幅模樣,唇邊扯起一抹極冷的笑。
那個孩子死得時候才一個多月,連成型都沒有,又怎麼可能會說這樣的話?周慧和林雅會被這樣的噩夢所困擾,也不過是因為她們自知有罪,才會如此惴惴不安。
身下這個人麵容蒼白、神情倉惶,好似真得看到了什麼東西似得,時不時發出一聲尖叫。
可王珺卻沒打算就這樣放過她,她微微俯下身子,對著林雅的耳邊,吐氣如蘭得問道:“害怕嗎?”
林雅聽著這一句,眼中的光彩似是有些凝聚起來,她扭頭朝王珺看去,帶著祈求,語氣哽咽,低聲下氣得說道:“郡主,我錯了,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跟你爭不跟你搶,你讓我走。”這話說完,她是又朝四周偷偷瞥去一眼,瑟縮著肩膀,跟著很輕的一句:“這裡,這裡有鬼,我們快走。”
王珺聞言卻隻是輕輕笑道:“怕什麼?”
她修長的指尖輕輕滑過林雅那修長脖頸處外露的肌膚,察覺到她輕微的顫抖,便又伸手壓著她的脖子,把人按在床頭讓她直視著床上的女人,眉目含笑,字字珠璣:“這是你的母親,生你養你的母親,疼愛了你十多年的母親,你有什麼好害怕的?”
等這話說完,她似是突然醒悟過來一般,輕歎了一聲:“我倒是忘了,你為了你的榮華富貴,為了不和她一樣來到這個家廟,拋棄了她還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
王珺說到這稍稍停了一瞬,跟著是又一句,像是一錘定音,道:“你是該害怕的。”
“彆說了…”林雅被人壓在床頭避無可避,她隻能合著雙眼、雙唇抖動得啞聲祈求道:“你彆再說了。”
王珺聽著她話中的祈求,卻還是絮絮與人說著:“睜開眼,看清楚她死的樣子,你要永遠記得她這幅模樣,記得是誰害她這麼慘的。”
聽著這一句,林雅的身子抖動得更加厲害,嗓音嘶啞而又拚命否認道:“不是我,是你,是你們,我隻是被迫的,她,不會怪我的。”母親這麼疼她,一定不會怪她的,一定不會,不會的。
“是嗎?”
身後幽幽的女聲如影相隨。
王珺半俯著身,紅唇貼在人的耳邊,輕輕說道:“那你如今在害怕什麼?”
“我…”
林雅似是想說些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
她如今在害怕什麼?
她…
她害怕母親不會原諒她,她害怕母親真得會日日在夢裡糾纏著她,她害怕…這輩子真得不會忘記,究竟是誰害她害得這麼慘的。
王珺眼看著她神色倉惶,突然伸出捏住她的下顎,逼著她回頭,看著眼前這雙盈盈如秋波的眼睛,慢慢說道:“林雅,怎麼辦呢?這世上最疼你的那個人已經被你害死了,以後這世上啊,再也不會有人幫你,再也不會有人疼你了。”
若是起初王珺的那些話讓林雅害怕,那麼如今的這一句就猶如一把尖銳的錐子刺進她的心口。
林雅頭上的發髻早在先前掙紮的時候就散了開來,珠釵掉在腳踏上,而她的青絲散亂著,往日最顧形象的她此時卻好似失去了知覺一般,她隻是低著頭,回想著王珺與她說的話“怎麼辦,這世上最疼你的人已經被你害死了。”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幫你,也不會有人疼你了。”
她的紅唇囁嚅著,似是想去反駁,可腹中那千言萬語卻沒有一句是可以反駁的。她終於清晰得認識到,從此以後,這世上隻剩下她一人了。
不會有人再疼她,不會有人再愛她,最愛她的兩個人,一個如今對她失望至極,一個更是因為她死得不得安生。
林雅仰著頭,看著身後的王珺,這不是她頭一次見識到王七娘的厲害。
卻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這世間真有不沾絲毫鮮血就能讓人置於萬劫不複之地的法子,明明王七娘什麼都沒做,卻能讓她們這輩子都置身於地獄之中,再無重見天日的時候。
不管日後,她站在了什麼樣的位置,這些噩夢都會如影隨形。
她會清晰得記得她的母親是因為什麼死得,清晰得記得因為她的背叛,她的母親獨自一個人在這家廟之中受著無際得冷清,把自己折磨至死。
而她呢…
她也終將獨自一人承受著這些痛苦,踽踽獨行於這世上。
沒有人可以幫她,也沒有人可以拯救她…她要永遠背負著這些罪孽和噩夢,至死不休。
王珺見她這般,終於鬆開了緊攥著林雅的手,也收回了按在她腰背上的膝蓋,她站直了身子,立在床前,微微垂下眼,猶如廟中高高在上的神佛一般俯瞰著底下的人,問她:“林雅,你後悔嗎?”
林雅聽著這話,先前一直沒有波動的神色終於有了些變化。
後悔嗎?
後悔離開姑蘇來到這邊,後悔拋棄原本安寧而又幸福的生活,非要和母親費儘心機破壞彆人的家庭,後悔最後為了榮華富貴拋棄最疼愛自己的母親?
她不知道。
她隻是突然哭了。
林雅往日哭,都是掛著算計,用最好的角度,還得維持著自己的麵貌。
可這回…
她卻是嚎啕大哭,絲毫不顧形象得撲在床頭哭著。
她想起了許多事。
她想起周慧和林儒往日對她的疼愛,想起從小到大在姑蘇的時候,過著幸福而又平靜的生活,最後卻是她跪在正院,對著眾人摘指著母親的過錯。那日母親出門的時候,她明明聽到她喊她了,可她卻不敢出來。
她怕旁人以為她和母親是一夥的,她怕自己也落到和母親一樣的結局。
屋子裡的哭聲還沒消停,王珺低著頭看著那個伏在床頭哭個不停的林雅,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開口說道:“彆後悔,你若是現在就後悔了,那多沒意思。”
察覺到哭音戛然而止。
可這回,王珺卻沒再看她,她隻是收回目光,轉身往外走去。
門從裡頭被推開。
外間的婆子察覺她出來,自是紛紛低下了頭,朝她問安。
“等裡頭那位哭夠了,便把周姨娘送去墓地。”王珺這話是朝溫婆子說的,等說完,便又問了一句:“墓地選在哪?”
溫婆子耳聽著這話,忙恭聲回道:“回您的話,因為老夫人說不準入祖墳,老奴便選在了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