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點點頭,隨意道:“好。”
米鴻琴調慢下來,很快換了彆的詞唱起來:“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廣寒清冷我欲折桂呀……”
老太太看他一眼,笑道:“瞎唱什麼呢,哪兒有這句呀。”
米鴻停了琴去看她,道:“當初你唱的最好的就是這《鎖麟囊》和《貴妃醉酒》,我當時在一旁聽的出神,一直看你,都看呆了,還是旁邊的人拍醒我。那人給我出了一道題,他問我,知不知道‘月宮折桂枝’是什麼意思?我回去之後想了很久,才知道他是損我呢,這月宮和金桂都是高得無法攀登的,他這是變著法告訴我劇院裡的小桂枝是‘高不可攀’的角兒。可誰能知道最後是我蟾宮折桂呀……”
他又哼唱了兩句,眼角笑出皺紋,停下撥弄琴弦的手慢慢覆在老伴兒手上,低聲喚了老太太的名字,“桂枝啊,你多陪陪我,我就多享兩天福氣,好不好?”
老太太斜倚在木床上笑起來,輕聲道:“哎,聽見啦。”
老太太精神不錯,神情柔和,米鴻彈唱,她就凝神聽著,偶爾低聲哼一句附和一下,更多時候是唇角帶著淺笑去看老伴兒。
她每次都跟米鴻說好些了,但是她的身體拖了這麼多年就像是風中的燭火,風吹來閃動幾下,那個豆粒大的火苗硬撐著一次次又堅持住了,她用自己最大可能,艱難地活著。
但無論怎樣,她還是不可避免的衰弱下去。
米鴻心裡焦急,煎藥的事更是一力承擔,隻是他也上了年紀,有一次熬藥的時候不小心趴著睡著了,然後醒來發現藥鍋裡的藥汁幾乎快要乾了,帶著一股刺鼻的怪味,米鴻手忙腳亂地把它端下來,勉強沏出小半碗來,黑糊糊的已經不能入口了。
他自己眼圈紅了,在廚房抹了眼淚,把藥倒了重新熬了一遍。
中藥熬乾,是不吉利的,米鴻像是預感到了什麼,照顧的更加小心了,也不肯再離開小院和老太太身邊一步。
這期間老太太一直笑著,反倒是米鴻經常被嚇到,有時候他蹲在廚房熬藥還哽咽幾次。米陽瞧見一回,他是進來拿東西的,瞧見之後見米鴻也沒有閃躲,就大了點膽子,湊上前去安慰了一下:“爺爺,你是在擔心藥熬乾的事嗎,那個沒事的,壞的不靈好的靈,這個才準。”
米鴻搖搖頭,啞聲道:“不是,我是心疼她這一輩子過的苦。”
說完就守著自己那個咕嘟響動的藥砂鍋,親自沏好了藥端著給老太太送去了。
但是這一碗藥,老太太沒有喝。
她喝了大半輩子的藥,從未有過一天氣色如此之好,臉上帶著紅潤,人也看起來年輕多了,一下有了精神。她自己坐在那,已經換好了一身新衣,瞧見米鴻端藥進來,就笑著對他道:“把藥放下吧,我不喝啦,你坐著,我想跟你說說話。”
米鴻眼淚已經滾下來,搖頭不肯:“桂枝啊,咱們先喝藥,當我求你,我求你……”
老太太對他道:“我要走啦,你幫我看著孩子們吧。”
她聲音柔美,說話的時候帶著歎息一般,看著老伴兒的眼神裡有著不舍:“你當初要抱養一個孩子來咱們家,是為了我,我何嘗又不是呢。”
“你呀,這一輩子跟頭牛一樣倔,誰的話也不聽,當初如果不是我……好好,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不提了,我身子骨一直不好,也不能給你留下個孩子,我就想啊,等有一天我要走了,怎麼留住你呢?得有個‘家’在,一輩輩的兒孫都在這個家裡長大再成才離開,去彆的地方抽枝發芽、開花結果,我看不到,你就幫我看著。”
“累贅?這麼好的兒子,這麼乖的孫子,怎麼成累贅啦?”
“我不管,米鴻,你答應我。”
“答應我,活著啊。”
“不然我到了那邊,就不等你啦……”
……
老太太跟他說了很多,她的眼神太過哀求,米鴻一輩子隻對她一個人心軟,從來沒有拒絕過她一件事兒,她坐在那抓著他的手,求他活——他再不願,也硬是從嗓子眼裡憋出了一個字:“哎。”
老太太得了他的許諾,神情一下放鬆了,她笑著道:“我有點累了,想睡一會。”
米鴻扶著她躺下,半跪在床邊握緊了她的手小聲喊她名字,一聲一聲,由小到大,由急到緩,但手裡握著的溫度還是一點點流逝。
米鴻跪在那老淚縱橫,一口血咳出來,兩眼通紅嘶啞道:“桂枝——啊——”
昔年蟾宮折金桂。
金桂逝。
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