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2)

寶玉因為不想去族學的事情,又被老爺大罵了一通,心裡不痛快,多喝了兩口果子酒,上了頭,回屋之後,倒頭便迷迷乎乎的睡去了。

醒來的時候,眼睛還沒睜開呢,就覺得有人在自己臉上吹氣兒。以為又是哪個丫頭淘氣,跟自己鬨著玩兒。

可是緊跟著,鼻子傳過來的,又是很臭的味道。家裡的丫頭們一個個收拾得香噴噴得,寶二爺的鼻子什麼時候受過這個虐待。

“啊!”寶玉睜開眼睛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臭,就被出現在眼前的兩個大眼睛嚇得驚叫出聲。下意識的就往後躲,腦子哐的一聲又磕在之前他枕著的木頭上,直接就暈過去了。

他這一叫,一暈,反倒把拱著他的老黃牛給嚇了一跳,哞了一聲,轉身接著啃地皮去了。

又過了能有半個小時,賈寶玉才又悠悠的醒了過來,剛一醒,後腦的疼就傳過來了,拿手一摸,老大一個包。這一碰,又疼得他呲牙咧嘴。

這時候來了一陣風兒,寶玉覺得身上一陣涼爽,很是舒適。可又覺得哪裡不對勁兒。

還沒想明白呢,一低頭,就看到自己個兒的光腿兒了。再一上一看,哎媽,全身上下,除了個大褲衩,居然光溜溜什麼都沒有?

“啊……”這回叫的比上一回還慘。嗖一下就跳起來了,從來沒有過的靈敏,還跟那受了欺負的大姑娘似的,努力的抱著自己的身子,左右的開始找人,想看看是哪個喪儘天良的,欺負了他。

哪裡有什麼人,除了十幾步之外那個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黃牛在水塘邊上啃著草根子,池塘裡還有十幾隻鴨子在遊水,哪裡有半個人影兒。

這會兒,賈寶玉才看清楚周圍的環境。

他身後一片稀稀落落的樹林,長著不整齊的歪歪扭扭的楊樹。前麵是一個比府裡的魚池大不了多少的土坑,水隻到土坑的一半高度,泛著綠光,坑邊上還長得幾棵老柳樹,枝條已經垂到了泥裡麵。

他剛剛倒著的地方,是一棵躺著長的楊樹,一半的樹身在土裡麵,另外一半斜著帶死不活的長著,樹葉都不知道哪裡去了,光禿禿的。如果不是樹枝上還帶著綠色,會讓人以為是死樹。

再往遠往看,樹林後麵能看到幾間低矮的土房,院子用土牆圍著,裡麵長著他不認識的植物,高過了土牆。南麵幾十步遠的地方是一道土壩,他現在站在土坑邊上,地勢低,那土壩有他個子高了。看不到壩另一邊是什麼。東麵,過了大土坑是一片農田,長得稀疏的作物,也是他不認識的,看著長得很不精神,上麵結著的穗子很小,有些發黃了。再往後還有了村子,被樹林圍著,也都是同樣低矮的土房子。北麵也是農田,仿西北有人家。坑邊上種著低短的作物,看著像是長著豆夾,應該是豆子吧?

“這是什麼地方啊?”賈寶玉看了半天,完全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到過這種地方。

四下裡又沒有找到衣服,除了那頭老黃牛和幾隻鴨子,連個能問路的人都沒有。他抱著身子,特彆特彆的窘迫。他又是那麼個有些癡傻的性子,一發急,更不知道怎麼辦了,身邊的人一個都不在,除了在原地發傻,著急,都不知道腳朝哪邊邁了。

“小寶哥?小寶哥?”寶玉急得快哭出來的時候,終於從南麵的壩裡麵傳出來幾聲孩子的叫聲。隨後就是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手裡拎著玻璃的罐子,大喊著衝下了壩,超他這邊跑過來。

寶玉驚奇得不得了。為什麼那兩個孩子明明跟他如今一樣,也是隻有一個褲衩遮體,手裡卻拿著珍貴的玻璃罐子並不珍惜的晃著,也不怕打碎了?那罐子上還掛著不少泥呢!

“小寶哥,看,大豐收,一罐子泥鰍還有□□,柴火呢?”兩個孩子走到寶玉身前了,之前叫他的稍微高一點兒的孩子說話了,還拿起玻璃罐子給寶玉看。

“啊……”寶玉看著罐子裡的泥鰍,還有青蛙,他不是不認識這東西,隻是沒有這麼近距離的看到活得,又嚇了一跳,隻會啊了。

“小寶哥,小寶哥?”那孩子把玻璃罐子往地上一放,抓著寶玉的手直晃。

“二子哥,小寶哥是不是又犯傻病了?要不,咱們回家去找二叔去吧?”小一點兒的孩子看寶玉呆呆的樣子,就有些害怕,直問高點兒的叫二子的孩子。

“家裡人都去生產隊上工了。”二子也有點兒麻爪,他叫賈二寶,寶玉是他二叔家的孩子,從小就有傻病,平時不犯病的時候倒是看不出什麼,可一犯起病來,就跟丟了魂似的,癡癡呆呆的,還愛說胡話。

“那要不,咱們把小寶哥送回去找你奶?”另一孩子出主意,他叫王家柱,是二子鄰居家的孩子,兩人是發小,還吃奶的時候就天天在一起玩兒了。

“行。走吧。”二子又看了看寶玉,見他兩眼呆滯,一點兒也沒有平時看著挺靈氣的樣子,這是真犯了傻病了,他也不敢耽擱,就同意了柱子的主意。

倆孩子就一人拉著寶玉一隻手,領著他往家裡走,二子還沒忘了那一罐子泥鰍。

“奶,奶。”穿過了小樹林,村東頭第二家,土牆上用木頭紮出來兩扇簡陋的大門,二子跟柱子剛把寶玉領進門,扯著嗓子就開始喊。

“喊什麼,喊什麼,嚎喪似的。咋的了?”院子裡那一間半的小土房門打開了,裡麵出來一個全身打著幾層補丁,頭發盤得整整齊齊的小老太太,啞著嗓子,但是聲音很大。

“奶,你快看看,我小寶哥又犯傻病了。”二子就直喊。

“咋又犯病了呢?快點兒的,把寶兒領屋裡來。”小老太太一看寶玉那木訥的樣兒,急得什麼似的,上來一把抓著寶玉的手,抬手摸著他的臉,又是心疼又是擔心的樣子。寶玉對於這個他完全不認識的老太太的拉扯,很不習慣,本想掙脫出來的,一看那眼睛,心又軟了,由著她拉著往屋裡走。

“寶兒啊,快躺下。奶給你衝雞蛋水去。”小老太太把寶玉領到坑邊上,從坑稍被垛下拿了個枕頭出來,讓寶玉躺下,又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拿出來一把小鑰匙,打開靠著北牆的木頭衣櫃蓋子上的鎖,從裡麵拿出一個雞蛋來,就往廚房去了。

“奶,這是我們剛才挖到的泥鰍,給我小寶哥燉了吃。”二子把手裡的罐頭瓶子拿出來,交給小老太太。

“行,放著吧。奶下晌給你們做上,再給你們貼苞米餅子,你跟柱子都來吃。”小老太太接過瓶子,找了個小盆兒,把泥鰍倒出來,能用個六七條,小手指粗細。沒要那兩隻小青蛙。又把罐子還給二子。

“哎!奶,那我跟柱子先去放牛看鴨子了。”二子很高興,晚上有泥鰍還是苞米餅子吃了。拉著柱子樂巔巔的就走了,他們要去撿樹枝,把他奶沒要的兩隻青娃烤了吃。

“來,寶兒,把雞蛋水喝了,躺一會兒,奶給你做好吃的去。”小老太太很快就把水燒開了,拿了個搪瓷缸子出來,把雞蛋打在裡麵,打散,再就熱水一衝,雞蛋水就得了。在老太太的心裡,這就是靈丹妙藥,啥藥都能治的。

“嘔……”寶玉被雞蛋水的腥甜味兒衝得真犯惡心,嘴閉得死緊,說什麼也不肯喝老太太端到嘴邊的雞蛋水。

“乖,寶兒,把雞蛋水喝了,喝了就好了。”老太太看寶玉牙關緊閉的樣子,更擔心了,不停嘴的哄著。

“味兒衝。”寶玉看老太太那架式是不肯罷休的,隻好開口。

“這孩子,藥哪有不衝的,總比吃藥湯子,大藥丸子強吧?快喝了,睡一覺,起來就吃飯了。”老奶奶才不聽寶玉說什麼,趁著他張嘴還想說什麼的時候,就把雞蛋水往嘴裡罐。

“咳咳咳……”寶玉被罐的真咳嗽,到底咽下去大半,剩下的說什麼也不喝了,老太太沒強求,把缸子放在炕沿邊兒上,交代他好好睡一覺,又從拿雞蛋那櫃子裡舀了兩小碗玉米麵兒出來,到廚房去忙活了。

寶玉自己躺在炕上,哪裡有睡意。

這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偏偏心裡不知怎的,又特彆篤定的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再也見不到老太太,太太,老爺,也見不到姐姐妹妹們,一個都見不到了。

寶玉邊想著,眼淚控製不住的一個勁兒往下流。

越想越覺得難受,越難受眼淚就越止不住,想得頭昏腦賬的,都要炸了似了。沒多久,居然疼得暈過去了。

小老太太不放心寶玉,和好了麵,進屋來看他,見臉上還帶著淚痕,抬手給擦了,叫了兩聲,見沒醒,以為寶玉睡著了。便放著憑他睡,自己拿著柳條兒編筐出門到自留地的田間地頭挖野菜,正是夏天野菜瘋長的時候,並不難找,沒一會兒就挖了小半筐,回家的時候順手在菜園裡拔了兩棵蔥,進屋見寶玉還在“睡”,也沒叫他,把野菜洗乾淨,切了給玉米麵兒和在一起。又拿了前一年冬天存在的土豆,切了小半盆,就開始做飯了。

鍋台後麵放著個藍球大的粗陶壇子,老太太拿著小勺子從裡麵盛了大半勺葷油出來,放在鍋裡,回上蔥一爆鍋,香味兒就出來了。把泥鰍跟土豆一起下了鍋放上鹽和作料,在把和好了玉米麵貼在鍋邊上,蓋了蓋子,燒就可以了。

寶玉是被香味給香醒的。

自打穿過來,小半天了,隻喝了半缸雞蛋水,能頂什麼,不餓才怪呢!

再醒過來,寶玉已經“記”起了這個身體的記憶。之前他頭疼得暈過去,就是因為一下子接收的數據太多,頭才受不了的。

原身叫賈小寶。是三棵樹屯的隊長賈長發的小兒子。賈長發兄弟兩個,堂兄弟總共十三個,有十個住在三棵樹屯,屯裡總共不到一百戶人家,賈家親族就占了一大半,是地地道道的大家族。賈長發與賈長宏親兄弟兩個,賈長發是小兒子。老爺子賈四娃那一輩兒的老兄弟四個,如今還活著的,隻有賈二娃一個了。

賈四娃跟小老太太生了兩兒一女,女兒嫁到鎮裡去了。賈長宏娶了鄰村於家的女兒,生了三子一女,大兒子沒長成呢,趕上瘟疫沒了。二兒子賈寶十六在縣裡讀中專,小的就是二子了。女兒賈英比二子大上兩歲,十二了,放暑假,跟著爹媽一起上地裡幫忙掙工分兒去了。

賈長發娶的同村生產大隊老會計王常貴的女兒二丫,生了兩兒兩女。大兒子賈大寶十七了,中專畢業分在鎮上的縫紉廠做出納,是吃公家飯的人。老二是女兒賈園,十五歲,書讀得不好,在家裡乾活兒了。老三就是賈小寶,也就是寶玉現在這個身子的原身了。生出來的時候,白白胖胖的,據說小時候特彆的機靈。隻是長到四五歲的時候,一場感冒,好了之後就得了傻病,時不時的就是犯上一場。犯病的時候,人就癡癡傻傻的不認人也不理人,吃喝什麼都不知道,有時候還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胡話。犯病的時間,長的一天兩天,短的時候就是一兩個小時就過了。

好的時候,跟正常人沒有任何兩樣的,反而還要更機靈二分。

可也因為這個病,長到十二歲上了,一直也沒有上過學呢!

家裡最小的女兒賈喜九歲了,放暑假去了姥姥家。

寶玉現在待的地方,是賈小寶奶奶也就是小老太太的房子,小老太太才五十多歲,身體特彆硬朗,不跟兒子住,自己一個人寡居在老宅子裡。

接收了賈小寶的回憶,寶玉就越發的確定自己來到了這個跟他生活的世界完全不一樣的地方,而不是做了一場夢了。

“寶兒,怎麼又哭了?這是怎麼了?”老太太燒完火就讓飯在鍋裡燜著,自己坐到寶玉邊兒上彈舊棉衣拆洗下來的棉花,所以寶玉一醒,她就發現了。

“奶?”寶玉試著張口叫了一聲兒。他還是頭一回叫這個稱呼呢,家裡老太太可不興叫奶奶的。

“哎。看看,這不就好了!彆哭了,起來,洗把,等會二子跟柱子兩個把牛和鴨子送去生產隊回來,就能吃飯了。”老太太看寶玉會叫人,隻當是傻勁兒過去了,高興得很。

“嗯。”寶玉還沒緩過勁兒呢,人木木的,老太太怎麼說就怎麼做了,起身就下了炕,見門邊有個盆架子,他現在已經知道了,那就是洗臉盆,裡麵老太太已經給打了水了,洗了把臉。涼水一拔,精神了不少,看架子上那擦臉巾,就是舊衣服剪出來的粗布,臉也不擦了,拿手一抹就算了。

“奶,我去幫二子的忙。”邊說著就出門了。也不找衣服了,這世道,家家窮得都吃不飽飯,一年能有一身衣裳就不錯了,夏天又不冷,半大小子,就沒有穿衣服的,能有個褲衩遮羞,都是講究的人家了,不知道多少孩子都光著屁股呢!

“去吧。”老太太坐著沒動,應了一聲就不管了。

寶玉還沒有出院子呢,二子跟柱子就已經回來了。

不用去地裡乾活兒的老人孩子,是沒有一天三頓的待遇的,有一頓能吃上十之七八都是菜的餅子就很不錯了。今兒個小老太太給燉魚,兩個小子早都饞得口水都快流出來,哪裡還肯老老實實的放牛,七早八早的就把老黃牛還有那幾隻鴨子趕回了生產隊打穀場邊兒上牲口圈裡,連跑帶顛兒的往老太太家跑了。

老太太在炕上聽到院子裡的說話聲,就下了炕,三個猴孩子竄進門的時候,她已經放好了炕桌,在廚房盛菜了。

飯菜端上桌,二子直接上手就拿了玉米餅子先啃了兩口,然後才拿起筷子吃菜,卻隻衝著土豆下手。到是柱子,畢竟是隔了一層的,不像二子那麼自在,等老太太讓了,才一手餅子一手拿筷子的吃起來,不過那速度去也是一點不慢。

寶玉看那兩個吃得香,還覺得沒禮貌,都不知道尊老,老太太還沒上桌呢,他們倒是先吃上了,實在不像樣子。

“寶兒,怎麼不吃呢?快吃啊。”老太太看寶玉站在地上也不上炕,光看著二子跟柱吃,還奇怪。

“就是,小寶哥,你怎麼不上炕啊,快點兒的,泥鰍我都給你挑出來了。”二子也一個勁兒的叫寶玉,還從那小半盆的土豆塊裡挖寶似的把那五六條泥鰍都挑了出來放在一邊兒,留著給他吃。

“奶,你怎麼不吃啊,這麼多呢!”寶玉還是沒動,雖然剛得的記憶裡,這地方並沒有那些個禮數,這原身每回餓得狠了來老太太這裡蹭吃的,就不知道讓的,隻是他過去十幾年在府裡受到的教育,他實在是沒辦法不管老太太,自個兒大吃特吃。

“你們先吃,奶早上吃得晚,還沒餓呢!”老太太隻說不餓,拉著寶玉硬給拽到炕上,把筷子都給放到手裡了,非讓他吃。

寶玉本就餓了一天了,食物看著粗糙,架不住他是真的餓呀,也學著二子那樣,左手拿起玉米餅子就往嘴裡送,可這一口咬下去,怎麼這麼難吃啊?

以前府裡也是常做粗糧點心的,都可好吃了呢,他向來愛吃,老太太做的這個又放了野菜,在他心裡,是很有野趣的。而且記憶裡,這樣兒的餅子最好吃不過了,彆說還有泥鰍肉可以吃了,美死了都。

結果這一口吃到嘴裡,怎麼就那麼剌嗓子呢?也一點兒沒有往日吃過的粗糧餅子的軟糯可口,說什麼都咽不下去。

在嘴裡嚼了好半天,寶玉反複的在自己手裡的餅子跟二子還有柱子手裡的餅子之間來回的看,明明是一樣的,為啥他們能吃得那麼香呢?

再看看老太太那一臉關切的表情,原本想要吐出去的餅子,寶玉是無論如何也吐不出去了,使使勁,強迫著自己,努力的把餅子咽下去。

餅子不好吃,寶玉就轉移目標,去夾菜,也不好意思真的就夾泥鰍,也夾了一塊兒土豆。

哎喲這個葷油味兒啊!

衝得他直犯惡心。

明明看那菜裡找不到半點油星兒,怎麼油味這麼重呢?

還不如餅子好下咽呢!

寶玉一口土豆在嘴裡,差點兒都吃哭了。

費了牛勁了,強噎了半個餅子就放下了。

“寶兒,怎麼就吃了半拉餅子?菜也不吃!哪不得勁兒了?”老太太看寶玉那食欲不振的樣子,關切的問道。

“奶,我沒事兒,晌午在大坑邊兒上睡著了,回來又睡了半下午,光睡覺了,都不餓呢!”寶玉給自己找理由。

“行,待會兒奶給你裝上,晚上家去吃。”老太太並不覺得自家孫子是那種會客氣的孩子,在她的理解裡,不吃那就一定是真的不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