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寶玉被揍了,心裡厭厭的,爹娘和姐姐吃完飯上工去了,他也沒動,二子跟柱子在村東頭兒等了他老半天也沒見到人,到家裡喊人的時候,他還在炕上趴著呢!

“小寶哥,你這是咋了?”二子進屋看小寶還在趴窩,以為他又病了呢,半大小子,哪裡有大白天不出去在家磨磨嘰嘰的呢?

“沒事兒,不想動。”寶玉趕緊偷偷把眼淚擦了。

“不得勁兒了?”二子又問他。

“沒有。”寶玉被問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咋不起來呢?我跟柱子都等你半天了。快點兒滴吧,柱子還等著呢。”二子就上手想拉寶玉起來。

“你們去吧,我不想去了。”寶玉也不伸手,隻把頭轉向窗戶那邊兒,不看二子。

“小寶哥,你咋跟大姑娘似的呢?再說了,放牛和鴨子是生產隊裡分給咱仨的活兒,你這在家裡躺著不去,我跟柱子也啥都不能乾,隻能放牛了。你去了看著牛和鴨子,我倆還能去抓魚挖野菜,這幾天地裡正鋤二遍草,忙得走不開,柱子家沒有挖野菜,昨天晚上一家子都餓著沒吃,早上還是到我家借的野菜做飯……”二子就勸寶玉,柱子家裡就他一個小子,還是老來子,四個姐姐都出嫁了。爹媽都已經快五十了,不比壯勞力,家裡日子特彆苦,常常是有上頓沒下頓,靠著屯子裡街坊四鄰救濟著過活。

“哦……”寶玉記憶裡有柱子家的情況,這會兒二子一說他就想起來了,又動了惻隱之心,就爬起來了。

“柱子看老牛,我跟二子去挖野菜吧?”到了東大坑邊兒上,寶玉想想,柱子九歲,是他們三個裡最小的,就有點兒不好意思讓兩個小的乾活兒,他自己看牛,實際上隻要看著點兒彆讓牛進地裡禍害莊稼就行。就說讓柱子看牛。

“可拉倒吧,還是小寶哥你看牛吧。就你那身板兒,可沒有柱子兄弟能乾,還是我們兩個去吧。一會兒先去壩上把網下了,我們倆就去南樹林挖野菜了,你想著去看著點兒網就行。”二子一聽寶玉那麼說都笑了,小寶兒自小身子就弱,又有病,家裡說是沒慣著,實際他也沒乾過什麼活兒,跟柱子那樣四五歲就開始拿著小筐四處撿糞的孩子是比不了的。

“那也行,你們去吧。”寶玉被說得臉紅,但是也沒法子。

二子跟柱子兩個一人背個打著補丁的破麻袋,手裡拿著個柳條筐就走了,留下寶玉自己在大坑邊上,還是坐在頭一天睡著的那棵老樹上,老黃牛很自覺的自己就在坑邊兒上找草吃了。鴨子們也特彆自覺的到水裡找食兒吃去了。

三棵樹屯像是小寶這麼大的孩子得有三四十個,生產隊裡也不隻是一頭牛和那十幾隻鴨子。就是為了給這幫閒著沒事兒又乾不了重活兒的半大孩子找點兒事兒乾,才把隊裡的家禽分了幾撥,讓孩子分組,每個小組負責一部分。還有一些羊、鴨、鵝的都被彆的孩子趕到彆處放去了。那些孩子們都是一邊給生產隊放羊啥的,一邊跟二子他們一樣,給家裡挖野菜吃。還有一些孩子,專門負責挖野菜的,回去喂豬。那就屬於比較累的活兒了,都是小寶這樣年紀的大孩子乾的。

小寶因為身子弱又有病,才跟二子還有柱子一組,也是因為賈長發是隊長,得了照顧的。大坑邊兒上草少,周圍都是地,彆的孩子都愛來這兒,才成了他們三個人的後花園。屯子往十來裡地就是大草甸子,周圍幾個屯子的孩子都往那邊兒去的。運氣好了還能打到野雞野兔什麼的,甸子裡的水泡子裡也有大魚。三人組從來不去草甸子,是家長交待的,一是怕小寶犯了病,孩子們處理不了。再一個,也是因為草甸子深處的水泡子周圍都是沼澤,不小心就能陷進去,哪一年都有在草甸子裡丟掉性命的。

寶玉乾坐著,一會兒就覺得沒意思了。這裡又沒有姐姐妹妹的陪著她吟詩做對,更沒有府裡那些請安見禮的晨昏定醒,早上剛剛因為上學的事兒挨了揍,他一時裡也對那課本有些畏懼,一點兒都不想看。周圍連個人都沒有,連那瘦得隻等著養到秋長點兒膘就要殺了吃肉的老黃牛都不理他。

想了想,寶玉覺得彆人能乾的活兒,他也能乾。就想在坑邊兒地頭也挖些野菜,等柱子回來都給他,算是他這個朋友的幫忙。

可是挖野菜,他沒有工具啊!回家拿的話又怕牛跑了,去奶家拿?還是算了,老太太看到他又得叫他下晌去吃飯。

自己做吧!

不就是柳條筐嗎?應該不難編吧?

寶玉起身就奔著坑邊那棵老柳樹去了,專門找那半個筷子粗細的柳條折。可就是折個柳條兒,沒一會兒,手就破了,不是皮膚太嫩,一個農村娃,打小玩泥巴長大的,皮膚不可能嫩。是他不會,掌握不好力度,不是沒折到根上,拽不下來,就是用力太大差點兒把自己閃到,抓著樹乾的時候劃到手,就是被樹葉子劃到。中間還被樹上的毛毛蟲嚇哭了一回,嚇掉地上一回。

最後弄得褲衩上黃黃綠綠的樹油,身上手上都是一條一道的,不是傷就是臟的,才弄了幾十根長長短短的柳條兒。

坐回到老樹乾上,著著一堆的柳條兒,又傻眼了,心裡覺著不難,可到眼前了,卻是大腦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從哪開始。

倒是老黃牛,看到寶玉折了一堆柳條兒,還以為是跟它找的食物呢,晃晃悠悠的就到了跟前兒,直接咬住葉子就開吃。

“喂,喂,這不是給你的。我要編筐的,你彆吃呀!”寶玉衝著老黃牛喊了幾聲,又拿起一個柳條兒趕牛,老黃牛根本不為所動。

“那你先吃吧。”寶玉就放棄了,任由老黃牛啃樹葉,他接著發愁,想著怎麼編筐。

“寶兒啊,好利索了?”老太太在院子裡看到寶玉如往日一樣出來放牛了,還惦記著他的病,就過來看他。

“奶,我好了。”寶玉站起來,規規矩矩的給老太太回話。

“這是乾什麼呢?”老太太看著地上那一堆的柳條兒。

“我想編個筐。”寶玉不好意思的說道。

“會編嗎?”老太太一看就知道這是想了第一步沒想第二步的主兒。

“不會。”寶玉鬨了個大紅臉。

“奶教你。”老太太脾氣可好。

然後老太太也往老樹乾上一坐,祖孫兩個一個教一個學,開啟編筐教程。

“你看,得先把樹葉兒去了。再按粗細長短挑出來……”老太太一點一點,說得可仔細了,寶玉聽得特彆的認真,手上拿著老太太挑出來的不合格不能用的特彆細的廢柳條兒跟著做。

中午老太太說回家做飯,讓寶玉過去吃,寶玉說什麼也不去,直說不餓。實際兩天沒怎麼正經吃東西了,早都餓得前胸貼後背,卻想著老爹說過的話,不肯再蹭老太太的夥食罷了。

“那奶去園子裡給你摘幾個黃瓜吃,解解渴。”老太太到底沒強求,也知道兒子回家肯定要收拾孫子了,起身回去摘了幾個嫩黃瓜來。寶玉不想吃生菜,又實在餓,也渴,一上午沒喝水了,也就顧不了什麼生不生,乾淨不乾淨的了,拿起來就吃,一口下去,就覺得兩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黃瓜,直接啃了兩根才停下。

上午的柳條都用完了,卻不夠編一個筐的,下午寶玉又去折了一些,才湊夠了一個筐。自己那一個殘次品雖然賣相很難看,總算有個筐的樣子,免強也能用。寶玉美得不行,覺得特彆有成就感。

人就是這樣,剛學會一樣兒東西的時候,就特彆的有癮頭兒。寶玉對編筐就是這樣。頭一天跟老太太學會了,晚上回去就興奮得有點睡不著覺,隻想著第二天大展身手。

第二天早早就起來,還跟他姐要了一把挖菜的破鐮刀頭兒,吃完了飯,興衝衝的就出門了,哪裡還有半點頭一天被打擊過的消沉樣子。

當然了,爹娘姐姐也是沒心思去管他的心理狀態的,隻要不犯病,愛怎麼玩兒怎麼玩兒去唄。

接下來的一整個暑假,一直到開學之前,寶玉從一開一天隻能編一個歪歪扭扭將就著能用的筐,到後來,一天能熟練的編兩三個很漂亮的柳條筐,大大小小各種規格的,不光自家來年一年的都夠用了,連老太太家的,二子家的,柱子家的也一並都給編出來了。

隻是大坑邊兒的那棵老柳樹算是遭了殃,能用的柳條都被折了,就剩下樹梢夠不著的幸存下來,被禍害得跟缺了牙的老太太似的。

老黃牛卻是每天吃樹葉就能混個半飽兒,到後來都不怎麼自己找食兒了,就天天在寶玉身邊兒等著吃樹葉兒。

大坑邊兒的所有柳樹都被折著差不多之後,二子和柱子出去挖野菜的時候就從遠住幫著往回帶樹條兒,後來乾脆,幾個人也不在大坑邊兒放牛了,專往樹林裡走,支持寶玉的編筐事業。

到了開學之前,還給生產隊裡編了不少,賈長發自己不好提,但是屯裡的老人們都說話了,不能讓小寶白忙活一場,都給換成工分兒了,給算了三分之一個人的工分兒。這就很不錯了,比之前光吃不掙好太多了。

“上學了就好好上學,再彆編筐了。”送寶玉上學的路上,賈長發交代他。

“嗯,爹你放心,我好好學。”寶玉早都編膩了,手上全是傷,半個月興頭兒就過去了。隻是那時候誰家收到筐都高興得直誇他懂事兒了,小寶娘就家聽彆人誇她兒子,一天天的美的嘴都合不攏,天天念叨著身上老有勁兒了,乾活都不累。他就沒法兒說不乾了,到後麵,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堅持下來的。

“行。好好念。”賈長發見孩子不像以前那麼倔,自己表決心要好好學了,也就不說啥。

一年級一共兩個班,每個班三十多個學生,都在八歲到十歲之間,寶玉十二歲,比大的還要大上兩歲。肯定是坐最後一排了。他在一班,班主任也是三棵樹屯的,住在屯東頭兒,就在老太太家後一排。論輩子,寶玉叫五姑父,是個四十多歲的有點兒矮有點木訥一看就很老實的老實頭兒。

賈長長把學費給交了,就走了。一學期兩毛錢的學費。

柱子也上學了,跟寶玉一個班,還一張桌。二嬸子見寶玉都上學了,平常一起玩兒的小哥仨兒,就剩柱子了,咬咬牙,狠了狠心,倒底把柱子也給送到學校了。兩毛錢,咋都擠出來了。

小哥仨每天還是同進同出,學校在屯西頭,離屯子六裡多地,每天早上一個叫著一個一起上學,放學了也一起回家。這時候上課都不正經上,天天就是各種語錄活動的混日子。放了學書包一放,哥仨又一起挖野菜,或是跟著屯裡的小夥伴一起去草甸子割草打草籽啥的,還都挺忙活的。

寶玉的學習成績不算好。

一年級,就是教認字,教識數兒。認字這個還好說,明白了這世界的字兒跟他那時候的是怎麼個不一樣法兒,找到規律,再加上老師也給解釋了是從繁體字衍化出來的簡體字,他就學得很快了。認字一點兒也不愁,主要是寫,還得練。因為上輩子的習慣問題,他的字老是多筆畫。總被老師罰寫,本子和筆都比彆人用得廢。

剛開始寶玉還不怎麼會用鉛筆,上來就寫大字,被小寶娘看到,說他浪費,又挨了一頓揍,再加上老姐在邊兒上教,才知道寫小字。可是總寫錯字兒,也愁人啊!賈園天天看他寫的作業,急得直生悶氣。

老娘可沒有姐姐那麼好脾氣,一聽又被罰了,那肯定是大巴掌招呼的。家裡有個愛動手兒的娘了,賈長發就很少動手,一般他都不說什麼。早都跟五姑父打聽過了。知道寶玉認識特彆快,五六年級的字都認全了,隻是寫還不行,但是人家那字寫得好看呀,隻要筆畫不錯,那就是一筆好字之後,他就隻看著小寶娘教子,唱紅臉兒,有時候還給說說情兒啥的。

字隻要每天練,早晚都能練會的,寶玉在這方麵實在是非常的聰明的。

小學就兩本課,語文和數學。語文是好說了,數學嘛,寶玉挺抗拒,阿拉伯數字,學起來倒也不難,他智商高,一學就會,加減乘除也學得挺快。隻是他老覺得那些都是賬房先生才學的東西,自己學來又沒有用,學它做什麼呢?又一直學得不怎麼上心。不過也夠用的了。

這年頭的學校,其它的學科就是擺設,一個班主任就教所有的學科了。除了數學語文,彆的課都不怎麼上,上也就是隨便給念念課本兒就完事兒。像是勞動課就帶著學生給學校院子拔拔草,或是乾脆帶著學生去摸魚,美術課就隨便在黑板上畫個什麼,讓學生自己玩兒。寶玉畫得再好,也沒有欣賞。

這還是五姑父人老實,不會變通,兢兢業業的按時上班,也教得認真。其它的不負責任的老師,有的乾脆連課都不教,天天帶著學生這個運動那個運動的折騰,好些個家長一看在學校也學不到東西,都把孩子領回家不讓念了,有這閒功夫,還不如回家幫著種種地乾點兒活兒呢!眼看到秋子,地裡活多,就指著家裡老人孩子到草甸子去割草回來備著冬天燒火用呢!像柱子家那樣人口少,孩子又小幫不了大幫的,二叔二嬸子老兩口都是白天出工,晚上去割草,天天一宿半夜的忙活。

可是五姑父人再老實,學校要求的必須參加的活動,他也得帶著學生去的。這年頭兒,老實工作的可能被整,反而是那些不好好工作天天搞運動的人一個個牛得不行,領導還沒有敢管的。校長都被鬥了好幾撥了,一個個的,身上壓著臭老九的名聲,哪個不是能低調就低調,最好誰也看不著他們才好呢!

這單純的人吧,特彆容易被鼓動,被說服。傻子小寶原就是個單純的孩子,寶玉更是有著一顆最純淨的心。更何況他原本就最不喜歡那些酸腐的文人和官員。這樣的孩子,特彆容易被那些搞運動的人給洗腦。很快,寶玉就成了一顆紅心向太陽的忠誠的小戰士,覺得自己的責任特彆大,特彆正義,跟著大些的學生還有老師去鎮上遊|行,還打砸了被下放到鎮裡改造的省裡的老專家的土窩棚,還把人打了,說是反|動權威。他還覺得自己乾了一件特彆了不起的事情。

還是在鎮上上班的賈大寶,聽人說了鬨事的人裡有寶玉,過去把人給拉回了家。

“你個小王八糕子,我不是讓你好好學習嗎?你跟著摻和什麼?啊?我今天不揍死你,我就不是你老子。”賈長發在隊上正領著社員們乾活兒,五姑父連跑帶顛兒的找到他說寶玉給著去鎮上鬨事兒了,他交待完隊上的活兒,正要去鎮上找人呢,剛出了屯子,老遠就看到大兒子拽著小兒子往回走。寶玉還死活不情願的樣子,要不是身子弱沒有大寶力氣大,早就掙來跑了。賈長發就氣得不行不行的,回家拿著燒火棍就等著,哥倆兒一進屋,他就開始拿人。

“爹,我哪裡錯了,他是反|動|權威,是敵人,是……”寶玉小嘴吧吧的說個不停,十個不服八個不憤的,可有詞兒了,覺得自己一點兒沒做錯,老爹思想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