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聶深
聶深沒想到自己還能有活下來的機會。
他從漫長而渾噩的混沌之中睜開眼, 環顧一下自己,發現己身本該輕如薄紗的白霧變得灰撲撲的, 透著一股不祥的氣息。
——是怨氣, 但已經變得極為稀薄了。
他抬起頭來, 看到近在咫尺的幾片翠綠翠綠的樹葉,在一片漆黑的夜晚散發著薄弱的光亮。
有些像楊樹,但葉片要大許多,零星的還能窺見星點嫩黃色的花。
聶深有些恍惚的看了周圍一圈,情緒意外的平靜。
他隱約記得這些年一直在跟怨氣相互消磨的日子, 磨到後來混混沌沌的, 也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自己, 於是最終緩緩睡去了。
他接收了怨氣所有的因果, 初初醒來一時間有些無法分辨自己到底是誰。
他睜著眼發著呆, 過了許久, 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跟外界中間隔著好幾層厚重的隔膜。
那些隔膜上儘是裂痕,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變得渾然一體,毫無痕跡。
聶深抬起手來, 輕輕推了推眼前的隔膜。
然後他的整片天地都輕輕晃了晃, 發出清脆的“叮鈴”一聲,像極了風鈴的聲響。
“……”
啊。
是被關起來了。
聶深恍惚間有了這樣的認知。
他慢吞吞的收回手, 在照片小小的天地裡轉悠探看了一圈,半晌,想起了曾經有誰對他說過——
【青丘國西城出來,往正南六百裡, 有個叫帝休穀的地方。你要是無處可去,就去那裡。】
聶深迷茫許久,怔愣得看著懸掛著自己的那根枝條,平靜的心湖裡像是被蜻蜓輕點了一點,一圈一圈的蕩開了安寧,掀起少許的波動來。
這裡是帝休穀。
他沒有死。
他竟然真的來到這裡了。
聶深記不太清最後那些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但他清楚如今怨氣稀薄成這樣,必然是經年累月的被安置在帝休本體身邊的緣故。
但如今帝休穀裡除了他之外沒有人。
帝休的本體在這裡,安安靜靜的盤亙在這個生機勃勃的山穀中,耳邊有流水叮咚,有草木的竊竊私語,還有風輕輕掠過時搖晃著他的溫柔。
但帝休的神魂並不在此。
聶深躺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裡,隔著層層疊疊的隔膜與枝杈綠葉,在風來的時候得以看到漏下來的幾許星光。
大荒之中的日月是虛假的。
日月的光亮先落到中原,而後才從中原進入大荒。
白晝時的大荒也並不如中原的白晝明亮,天空總是蒙著一層淺紅色的霧氣,霧氣之後一團火球劇烈的燃燒著,那是從中原之中投射進來的日華。
日華落入大荒各地,將大荒蘊養成中原所不會有的豐饒——花開馥鬱,靈氣豐沛,四處都是能夠造就生靈奇跡的機緣。
等到淺紅的霧氣被燃儘,才能在夜幕來臨之前的少許時刻裡窺見蔚藍如洗的天色。
蔚藍褪去,天幕的綢布被黑色浸透了,又有無數月華的流光從中原落進來,一遍又一遍的滋養著大荒這一片世界,給予這其中的諸多生靈生存的條件。
聶深看著漫天的流光,無數月華落入山穀中,與發著瑩瑩光亮的帝休樹一同,像極了螢火蟲聚集的浪漫夏夜。
他安靜的等待著,發著呆,看過了不知多少個晝夜循環,總歸是想起了許多。
也有並非遍布淺紅色天幕的地方。
他記得鸞鳳說,夢澤裡的天,就永遠都是漂亮的藍色與淺淡的青綠色。
像是被山水所浸透了的顏色。
不過那是在他的父親誤入了大荒,又慌不擇路的闖入了夢澤之後的事。
在那之前,蜃也從未去管過夢澤的天是什麼顏色。
鸞鳳並沒有見過聶深的父親,隻聽蜃零星的說過兩句。
聶深的父親在他出生之前就死去了,因為本身身體就不好,再加上無法適應大荒濃厚的靈氣,虛不受補,沒過多久就走了。
在他死去之前,給蜃編織了一個相當美妙的世界。
他說天該是藍色的,這水澤中該有渡口,該有鶴與鷺。
他說這水澤太過寂靜,該有萬鳥與百獸才熱鬨。
於是蜃將夢澤的天鋪上了藍色,在水澤中弄上了渡口與船,將許多並不必要的生靈也庇佑了下來。
她是大荒之中唯一一個稱得上“仁慈”的大妖。
她並不外出,但也願意接納闖入夢澤之中的家夥。
她將夢澤變成了那個人類男人口中的“桃源”,想著若是緣分未儘,在往後漫長的時光裡,總會有一個會編織美妙夢境和故事的人類,慌不擇路的闖進夢澤裡來。
可惜她並沒有等到,連她一心護持著的孩子也沒能如她所願的,平平安安的長大。
聶深又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
他的母親陪伴他的時間並不能說是短的。
隻是他們這個堪稱奇跡的種族,生長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慢到幾乎能夠跟那些神木媲美。
過百年,也依舊是那副跟在母親身後蹦蹦跳的小不點模樣。
記憶裡母親曾經溫柔而無奈的說他不願意長大,而那時從未見過夢澤外的世界,總是跟母親緊緊相偎的他絲毫不明白為什麼要長大。
有母親在,為什麼要長大?
記憶裡他總是這樣說的。
而母親也總是將他抱進懷裡,說沒有錯。
有她在,不長大也可以。
後來呢?
後來的事情聶深就總是下意識的跳過,不願再回憶了。
那並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記憶,即便到了現在,他也並沒有重新將之挖出來的意思。
白晝又被擦上了黑色的痕跡。
風帶來了些許喧嘩的動靜,落入耳中顯得格外吵鬨。
聶深從回憶之中清醒過來,轉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風鈴輕撞著發出幾聲脆響。
從外邊踏進山穀的兩個妖怪齊齊一怔,其中一個將手中大包小包的東西往旁邊那道身影懷裡一塞,飛速的跑了過來。
他站在樹下仰起頭來,問道:“你醒啦?”
聶深看著樹下的身影,想了許久,才回憶起對方的名字來:“林木。”
“是我。”
樹下的小帝休露出個笑臉,跟記憶中一樣帶著甜滋滋的梨渦,緊隨著他的聲音而翻湧起來的回憶接踵而至,儘是些使他輕鬆愉快的內容。
他聽到林木說道:“你都睡了七百多年了。”
聶深一怔。
他看著林木偏過頭去,問那個幾百年來一點變化都沒有的帝休,聶深能不能放出來了。
帝休仍舊是那副和氣的樣子,一邊控製著本體將掛在枝條上幾百年的小風鈴取下來,一邊說道:“怨氣已經消弭得差不多了,以後要多做善事積攢功德。”
他輕易的將手中的方塊打開,看著裡邊灰撲撲的武器跑出來,然後緩慢而生澀的變成了人形。
“這事要跟晏玄景他們說一聲吧?”林木問。
帝休點了點頭,拿出一個聶深並不認識的東西,似乎是去通知九尾狐了。
林木跟記憶中的模樣變化實在不大,真要說最為明顯的地方,大約就是他身上的妖氣。
已經強盛得不像是個半妖了。
像他這種得天獨厚受天地所愛的神木,即便是半妖也依舊比許多普通妖怪運道要好得多。
林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他:“要不要出去看看?大荒的變化很大哦。”
聶深頓了頓:“變化?”
“對,你可能會嚇一大跳。”林木說著,手一伸,下一瞬就帶著聶深到了旁邊山頭的頂上。
往外放眼望去,儘是奇形怪狀的建築和連綿成一片的花海。
遠處的天上有黑色的小點飛來飛去,而花海裡可以看到零零星星的身影。
聶深愣了許久,指了指花海中的那幾道身影:“人類?”
“對。”林木點點頭,“現在妖怪的存在已經不是禁忌了,半妖也不是。”
聶深呆怔的看著下邊一群妖怪跟人類和諧共處的樣子,張了張嘴,又閉上,整個人透著一股懵逼的意味。
“為什麼?”他問道。
“因為在你沉睡的這七百多年裡,人類已經闖入宇宙之中去了。”林木乾脆在山頂上坐下來。
一開始隻是想要讓大荒的基建跟上人類而已——至少享受的條件要跟得上。
結果大荒裡的妖怪們沒幾個看得上人類的文明,搞來搞去也就隻搞了青丘國和幾個關係不錯的大妖怪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