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搖了搖頭,否認道:“陛下,我之所以覺得當年的事情有蹊蹺,不是因為丹朱,而是因為您。”
錦帝麵色微變,眉宇間閃過一絲疑惑,“因為朕?”
“對,因為您。”長公主語氣堅定,目不斜視地看著他道:“陛下,您還記得當初將我從那狗官後宅裡救出來的時候,您對我說過什麼嗎?”
眾人不由微微變了麵色,這些年來錦帝從來不讓人提起長公主這段過往,就連錦帝也是對此閉口不言,沒想到今日長公主竟然在大家的麵前,自己沒有絲毫避諱地提了起來。
她神色坦然,提起這段過往也無怨無恨,當初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不悔,至於恨,在她親手殺了那名狗官的時候,她所有的恨就已經結束了。
長公主的前駙馬就站在朝堂上,他聽聞長公主的話,不由微微怔然。
他看著長公主臉上坦然的神色,如今才意識到長公主從來沒有刻意回避過這段過往,她坦然的承認著在她身上發生過的一切。
她是那樣勇敢而無畏。
他輕輕皺眉,他當初因為長公主婚前刻意欺瞞此事,所以才在一氣之下跟長公主和離,如今這一刻,他才恍然發現他從來沒有試著去了解過這位長公主,也許當初是他錯了,長公主根本就沒有刻意瞞他,瞞他的是錦帝。
不過時過境遷,再提這些都已是枉然了。
長公主沒有等錦帝回答,就已經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您當時跟我說,您在沂臨縣結識了兩位好兄弟,他們性情淳善,對您極好,將您當做親弟弟一般,您說祁家散了沒關係,我們還有家人,他們便是我們的家人。”
長公主的話不緊不慢,一點點勾起錦帝的回憶,他的神色間不由閃過絲絲慌亂,他不自覺看了一眼孟懷古。
這一刻,他才恍然想起自己曾經有多慶幸能結識這兩位義兄,後來這些慶幸,在他不再需要他們的幫助的時候,反而變成了累贅。
他討厭背負著他們的恩情,厭惡他們當初可憐他時給予他的一切,那些回憶不再溫馨,反而變成了他回憶中不堪的一部分,因為他認識他們的時候,正是他人生中最狼狽的時候,他們見過他最卑微的一麵。
錦帝神色漸漸變得冷硬,重新變得淡漠。
祁承乾可以天真無邪的信任兩位義兄,可惜錦帝不能,在他距離帝王之位越來越近的那一刻,就注定離兩位義兄越來越遠。
君鶴晏和孟懷古必須留在殿下,他則必須一個人走上皇帝的寶座。
長公主回憶起往事,低頭笑了笑,聲音溫和道:“您說的沒錯,我去沂臨縣之後,兩位嫂嫂果然對我照顧有加,待我如同親人一樣,我雖然沒有見過幾次君將軍,但君將軍一直叮囑柔雨嫂子好好照顧我,他為人正直不阿,幾次為您出生入死,其實對您比親人還要好。”
錦帝神色有些動容,卻依舊一言不發。
長公主抬頭看向錦帝,含淚控訴,“陛下!您真的相信這樣一位良善的人,會背叛您嗎?”
這些話她憋在心裡二十年,如今終於能夠說出來了,她當初舍身救的那個弟弟,不該是這樣的。
錦帝看著長公主含淚的眼睛,無聲的沉默著,說不出話來。
孟懷古走上前,拱手道:“陛下,請您看在大哥曾為大祁江山出生入死的份上,讓人將沈關山帶上來,查明當年真相,還大哥清白。”
他撩開衣擺,沉沉跪下,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錦帝心驚地看著他,孟懷古這些年來行事低調,從不以義兄自居,這還是第一次用兄長的身份看向他。
錦帝坐立不安地坐在龍椅上,惶惶不安地呢喃:“二十年……已經過去二十年了!”
雖然這些年來他心裡沒有一日是安的,但是他也未想過二十年前的舊案有一日會毫無征兆地被重新翻出來。
魏閔德走過去,在孟懷古身側跪了下來,“陛下,隻要真相一日不明,即使過去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也應該沉冤昭雪,還清白於世,更何況此案關乎三萬將士的性命,不是一句過去了,就可以算了的。”
“他們都已經死了!”錦帝氣急敗壞地大吼:“給他們翻案有什麼用?他們能死而複生嗎?他們能感知到嗎?你們這樣做,分明是為了你們這些活著的人可以心安罷了!”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薑仁扈幽幽念了一句,在魏閔德身側跪下,拱手道:“陛下,英雄雖死,但應永垂史冊,而不是身負汙名,被人踐踏,他們雖然無法感知,但世人應當知道他們的清白,知道他們為百姓安穩所付出的一切!”
他們的聲音一聲聲回蕩在整個大殿裡,錦帝愣愣地看著跪在朝臣之首的他們,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孟懷古有從龍之功,魏閔德是肱骨之臣,薑仁扈德高望重,他們三個人堅定不移地跪在那裡,仿佛一座大山一樣壓在錦帝的麵前。
半晌,錦帝頹然地靠回龍椅上,“宣……罪臣沈關山。”
殿內一片岑寂,沈關山很快被帶了上來,他身上穿著囚服,手腳上戴著鐐銬,走路的時候嘩啦嘩啦的響。
他看到秦清淮站在大殿裡,不由神情錯愕地愣了一下,他飛快地看了一眼錦帝,又看了看祁丹朱,眼睛轉動,很快鎮定下來,在地上跪下。
“你這個坑害上將軍的罪魁禍首,我要殺了你!”秦清淮見到沈關山之後,眼裡就燃燒起憤怒的火焰,不管不顧地衝向沈關山,護衛們一看情勢不妙,連忙將他攔了下來。
秦清淮又叫了幾聲,才勉強冷靜下來。
沈關山麵色驚疑不定,他看了一眼旁邊的祁丹朱,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兩塊牌位,很快明白了眼前的情況,不由麵色一沉。
他心中吃驚,怎麼也沒有料到,祁丹朱竟然真的膽敢想要翻案。
錦帝抿了抿乾澀的唇,沉聲開口道:“沈關山,秦清淮說當年是你與吳赤東一起設計陷害了上將軍君鶴晏,還害死了三萬沂臨軍,你可有話說?”
沈關山眸色微動,與錦帝對視一眼,磕頭道:“陛下,老臣實在冤枉!老臣一心一意效忠於您,怎麼可能做出違逆之事?更何況君鶴晏是老臣的妹夫,老臣根本就不可能謀害他,當年如果不是他犯上作亂,老臣也不會逼不得已大義滅親。”
“你還好意思說上將軍是你的妹夫!”秦清淮憤怒地指著他,怒不可遏道:“當初你去投靠上將軍,上將軍好心收留你在軍中,沒想到卻是養虎為患!你忘恩負義,實乃小人!”
沈關山對他的怒火視若無睹,神色從容地對錦帝道:“請陛下明鑒,老臣絕對沒有冤枉君鶴晏,此事乃是秦清淮無中生有,依老臣看,秦清淮恐怕是彆有居心,故意冤枉老臣和以逝的吳大人。”
錦帝露出沉思狀,仿佛在思考他話裡的真假,然後開口道:“秦清淮與沈關山各執一詞,他們都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話,所以,朕看還是……”
祁丹朱欣賞夠了錦帝和沈關山二人的表演,冷冷一笑,上前一步道:“陛下,誰說沒有證據?”
錦帝倏然一愣,沈關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祁丹朱。
祁丹朱微微一笑,跟沈柔雨相像的桃花眸輕輕彎了彎。
她從習綠手裡接過一摞紙來,揚聲道:“陛下,您時間寶貴,我怎敢白白耽誤您的時間,我既然來向您申冤,便是有備而來。”
錦帝目光緊張地看著她手裡的那摞紙,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祁丹朱晃了晃手裡的證據,厲聲道:“秦清淮和當初僥幸活下來的那些人是人證,我手裡的東西就是物證,陛下您應該說人證物證俱在才對!”
錦帝和沈關山疑從心起,心裡忍不住打起鼓來,吳赤東已死,應該是死無對證,祁丹朱哪裡來的證據?
祁丹朱輕勾了一下唇角,對外揚聲道:“宣孫霜霜進來!”
在錦帝和沈關山疑惑的目光中,孫霜霜被帶了進來,她膽子小,一路都沒敢抬頭看那些大臣們,直到看到祁丹朱,才稍覺安心,小步上前跪下。
錦帝打量著她,聲音低沉問:“殿下何人?”
孫霜霜第一次得見龍顏,忍不住抖了一下,她跪在地上小聲回道:“回陛下,民女是吳赤東之妹,名喚孫霜霜……”
“胡說!”沈關山沒等她說完,就轉頭怒道:“我與吳赤東相識多年,吳赤東根本就沒有妹妹,你這女子故意冒充,究竟是何居心?”
孫霜霜臉色發白,聲音顫抖道:“回大人,民女是吳赤東同母異父的妹妹,此事是真的,一查便知,絕無虛言。”
她鼓起勇氣,抬頭望向沈關山,道:“大人,您不記得我了麼?我被吳赤東送給沈厚做了外室,後來沈厚跟公主感情不和,將我帶回府中做了妾室,我見過您幾次,還給沈家生了一個孫子……”
沈關山看清她的麵容後,神色不由流露出幾絲錯愕,他的確在府中見過孫霜霜,雖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生的那個孩子是他唯一的孫子,他因此對她有些印象。
他轉瞬就明白過來,吳赤東當年是故意將妹妹送到沈厚身邊,一為了監視他們,二為了保全孫霜霜。
吳赤東必然是留了證據在孫霜霜的手裡,孫霜霜藏身在沈府,吳赤東就算出了事,也不會牽連到孫霜霜,孫霜霜既可免除禍患,又可以手裡握著證據,以此作為要挾,保全吳赤東。
沈關山想明白之後,忍不住黑了一張臉,他看著孫霜霜的眼睛裡射出陰毒的目光,咬牙道:“那封信原來是你……”
吳赤東出事之後,他的確收到過一封要挾信,信中要挾他放過吳赤東的家人。
他當時找不到要挾他的人,苦尋無果又彆無他法,隻好放過了吳赤東的家人,沒想到威脅他的人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
他胸口起伏,忍不住氣得磨牙,沒想到吳赤東已經死了,竟然還能將他玩弄於鼓掌之中,原來吳赤東早就留了後手,還安排的天衣無縫,連他都沒有察覺。
孫霜霜心虛地看了他一眼,害怕的往後挪了挪,六神無主地看祁丹朱,祁丹朱對她點了點頭,她才稍微安下心來,抬頭看向錦帝。
她攥緊手裡的帕子,鼓足勇氣道:“陛下!民女手裡有吳赤東和沈關山當年一起陷害上將軍君鶴晏的證據!”
眾人精神一振,錦帝麵容嚴肅,目光如刺地看向她。
“此事非同小可,你若撒謊就是欺君之罪,你可確定?”
孫霜霜咽了咽口水,硬著頭皮道:“民女確定,吳赤東活著的時候曾經說過,這些東西是他命懸一線時,可以給他保命的東西,也是他活著的時候,能夠致命的東西,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拿出來。”
錦帝和沈關山皆是麵色難看,沒料到吳赤東竟然真的留下了罪證,他們咬不準孫霜霜手裡的罪證是什麼,不由緊張起來。
沈關山神色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他慌亂道:“我不知道,吳赤東做過什麼,我根本就不知道,他與我雖是同僚,但我們關係一直都不親近,就算是他冤枉了君鶴晏,也跟我沒有關係。”
祁丹朱挑了挑眉,拿出另一份罪證來,她揚手道:“這是孫文顯死前留下的書信往來證據,他這些證據可以證明沈大人不但是科舉舞弊案的幕後主使,還跟吳赤東關係密切!他們二人一直狼狽為奸,就連當初的糧草案也是沈大人在背後幫吳赤東的。”
沈關山一下子麵如死灰,錯愕地看向祁丹朱。
他現在才恍然明白,祁丹朱早就已經掌握了他的全部罪證,她隱忍至今,分明是等著可以徹底翻案的這一天!
她就是要一擊將他置於死地。
她已經做了萬全準備,他逃無可逃!他們早已在不知不覺之中,身處她藏在暗處的網裡,她現在隻是在收網而已。
沈關山全身忍不住發寒,終於意識到祁丹朱是來替他父親索命的,是來向他們討回欠了二十年的債。
他無助地轉頭看向錦帝,目光變得陰狠。
他惡狠狠地想,他與錦帝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他如果跑不了,錦帝也彆想跑,大不了就魚死網破!
錦帝眉心深擰,目光警惕,心中惴惴不安。
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卻仿佛站在了檀香山上的懸崖上,寒風瑟瑟,底下就是萬丈深淵。
祁丹朱沒用一兵一卒,卻讓他感受到了君鶴晏當年站在懸崖上四麵楚歌的局麵,如今被逼至絕路的那個人成了他。
他呆坐在那裡,沒有動作,孟懷古和魏閔德卻已經迫不及待地搶過了那些證據,湊在一起看了起來。
他們的雙手漸漸顫抖起來,神色悲憤,喉嚨裡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像野獸看到慘死的同伴,聲音嘶鳴而哀淒。
遲了二十年的真相終於攤在了他們眼前,他們終於得知自己的摯友、恩人、兄弟是如何一步步被坑害至死,又是如何被陰險小人推上了絕路。
他們雖然早知真相,卻是第一次看到這些□□裸的證據,他們心中是無法遏製的怒火,他們眼前仿佛已經看到了孤力無援的君鶴晏。
錦帝驚恐地看著他們,看著那些真相一點點被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