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還能住到監工的房子裡?
雖然這一間房屋都能擠十多個人,那也沒問題啊。
總比漏風飄雪的房屋要好。
特彆是家中有小孩的人戶,孩子們顯得沒那麼奄奄一息。
林婉芸過來,自然不止重新安置大家,又在每處房屋選出個厲害人物,負責大家日常飯食。
她身邊還跟著韓家的大夫,原本是伺候韓瀟的,這會領過來,自然是給生病的百姓看診施藥。
這不是個小工程,林婉芸帶著丫鬟素竹也跟著摸索,希望至少能打打下手。
紀煬也來看過幾次,知道這裡安排得妥當,也就放心了。
他最近正在看官田的事,裴地的官田好說,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主要是西邊劉地跟東邊鮑地的。
看來春耕時候,他要乘船在幾個地方來回走了。
紀煬準備年前就招募給他種田的人手。
現在到手的官田,明麵上說是他的職田,自然全供他調配。
可他的目的,自然不是自己來種,而是分給無地的百姓。
裴地的百姓還算信他,估計消息傳出,都願意“幫”他種田。
可劉地跟鮑地?
紀煬剛提出這個,反而是裴縣令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
他這點動作自然沒逃過紀煬的眼神。
“裴縣令有什麼建議?”紀煬笑著問道。
裴縣令原是不敢說的,但在知縣大人鼓勵下,還是道:“其實,您不用擔心這點。”
衙門眾人都看了過去,現在留在這的,基本都是紀煬自己人。
劉縣丞跟鮑主簿早就被打發走了,兩人也知道情況,根本不往這麼靠。
所以被他們一看,裴縣令莫名緊張,不過還是道:“三個地方原本相隔就不遠,隻是河水隔開而已。消息其實傳得很快。”
韓瀟也點頭:“是了,消息傳得很快。”
裴地在劉地跟鮑地中間。
這幾日發生的事,估計兩邊都已經聽說。
不管是消除戰禍,還是衙門正廳裡勾心鬥角,其實百姓們感觸可能並不深。
但其他幾件事,會在他們中間傳誦。
那就是新知縣把府衙附近上好房屋騰出來,讓最貧苦的百姓居住,還開倉贈飯,更帶了大夫給他們看病。
家人窮苦,要麼世道不好,要麼生病抱恙。
而窮的人,又因為條件不好,生病還更多,更不敢治,越拖越嚴重,越拖越貧苦。
紀煬做的這三件事。
給地方住,給東西吃,給他們看病。
這已經足夠流傳開了。
裴,劉,鮑三家。
跟他們三地之間的百姓,那是割裂的。
三家在為石橋的銀子肉疼,在為貪汙自己財產暴怒。
而這三地百姓,想的無非是吃飽飯,不生病,有瓦擋寒。
前麵做得再轟轟烈烈,機智過人。
實不如安置百姓的舉動。
紀煬被裴縣令這麼一說,自己竟在這上麵糊塗了。
不過,這消息傳得越快,就說明三地百姓對更好生活的迫切希望。
人總是會關注跟自己息息相關的事。
安置裴地百姓,就是其他兩地底層百姓最關心的。
他們也渴望被安置,被照拂。
如此,他們才會將此事口口相傳,有朝一日自己也有這樣的“幸運”。
所以隻要提出是給安置百姓的知縣大人種田,必然會有人前去。
他明麵上做的,暗地裡做的,總會有不同的人發現。
紀煬想了想道:“那就直接放出消息,說縣衙的官田需要人手開耕種田,看看有多少人願意過來。”
“至於田租,再說一遍當地田租情況。”
玉縣丞拿起賬冊,念道:“太新縣三地的田租差不多一樣。”
“田稅交三成,給到衙門。田租四成給到裴,劉,鮑三家。”
“按理說還應該剩三成,但還有兩成鼠耗,又會被監工克扣些,最後到手裡不足一成。”
等於說,你辛辛苦苦做了十個蛋糕。
三個交稅,四個交房租,兩個是苛捐加派。
還剩一個,都要被打你的監工舔一口。
這都沒算你的勞動跟成本。
交稅是給朝廷,但紀煬知道,灌江府情況特殊,跟其他地方田稅有些不同,汴京那邊也不怎麼收這邊的稅錢,畢竟這裡要養大大小小十幾個關卡。
可那些關卡也不像用到錢的樣子。
估計都被灌江府灌江城私吞。
田租不用說,都是裴,劉,鮑三家收。
兩成苛捐加派,多是也到他們手裡。
一整個算下來,隻有幾個字能形容。
此地百姓,苦不堪言。
裴縣令都縮了縮。
他向來是知道的,但向來也習慣了。
從他出生起,這地方就是如此。
紀煬並不管他有什麼情緒,開口道:“那就說,給衙門種官田,三成田稅是灌江府的規定,暫時不變。”
“田租收兩成,其他不提。”
這麼算起來,給那三家種田,基本要收九成的稅。
到官田這,便是五成?!
聽起來像是跟三家打擂台,那三家會同意?
肯定會。
要知道,那三家其中索要的兩成苛捐加派,也並非你種田的時候告訴你的。
是等你收獲的時候再說。
租給你之前說好的,三成田稅,四成田租。
等收獲之後,帶著惡徒硬問你要兩成,你能怎麼辦?
那幾家各自養的打手,不就是乾這個的。
契約?告官?
這是裴縣,劉縣,鮑縣,你確定要告他們?
明麵跟實際不同,也隻能忍了。
所以紀煬的條件放出去,其實聽著跟另外三家差不多。
另外三家明麵放出的條件是,租他們的田地,三成田稅,四成田租。
紀煬縣衙放出的條件為,租種他的荒地,需要開耕,所以三成田稅,兩成田租。
比其他家少的兩成,隻因為是要開荒,所以減免。
這樣一平衡,紀煬給出的條件有那麼點優惠,但又沒那麼突出。
踩著三家的底線在玩。
但也說了,這都是明麵給的條件。
私底下三家肯定會強行加派。
而紀煬會如何,跟著他的人心裡都清楚,紀煬明麵上收五成,實際肯定會給很多優惠。
他向來不經手錢糧。
更不會真的問百姓手裡要糧。
不過這事隻有紀煬的人知道,縱然裴縣令在這,他也沒看明白。
他以為紀煬“懂事”,沒有惡意跟三家搶佃戶。
搶佃戶這事,真的會讓三家生氣。
到時候知縣大人肯定會遭殃。
如果大人開的條件太優惠,那三家的佃戶肯定一窩蜂來找大人。
那三家土地大量撂荒,是會讓三家立刻聯合起來,著手對付知縣大人的。
還好還好,這條件沒那樣誇張,估計隻會過來一部分佃戶。
在三家容忍範圍之內。
紀煬自然是在計算。
他要給百姓優惠,但又不能直接觸及三家利益。
彆看這三家如今鬥雞眼一樣。
如果自己在根基未穩的情況下,搶走他們的佃戶,讓他們沒有種田的“工具人”,明日這三家就能暫時聯合起來對付他。
他們自然不是真的心疼離開的佃戶,隻是心疼自己被搶了“工具”。
肯定會格外憤怒。
所以紀煬開出的條件隻是看起來平平。
隻有真正在官田上種地的人,才能體會到好處。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
一個人在公司上班,扣掉五險一金隻有三千工資,你覺得比較少。
但其實他季度獎有二十萬分紅呢?發的還是二十薪呢?
二十薪的意思是,一年發二十個月工資,多出的八個月都用其他方式發到手裡。
明麵的工資條,跟實際到賬,一直是兩回事。
有的是到賬更多,有的是到賬更少,全看單位跟老板了。
不是紀煬故意要這麼彎彎繞繞。
在不觸及三家核心利益,在不讓他們有危機感抱團的情況下,這種一步步蠶食的方法最穩固。
無論什麼事都不能冒進。
改變向來不是個簡單的事。
稅改,田改,哪一次改變不是經過漫長掙紮。
公元八年,王莽篡漢,他麵對的也是這種局麵,豪強強占土地,百姓無田少田。
所以他要讓天下土地收歸王有,統稱為“王田”,不準私人買賣,而且規定一家不能超過多少多少,否則要分給鄰居等等,聽著是不錯,但結果呢?
當然他的田改並沒有這樣簡單,其中有好有壞,但冒進跟想法不成熟以及跳過當時生產力來進行改變,必然行不通。
不僅豪強會反對,沒有真正得到土地的百姓也會反對。
想法再好,也要符合當時的情況。
如果紀煬現在提出對標扶江縣,讓此地百姓田稅都變成兩成,開荒還減半。
明天他們這群人全都要死在太新縣衙門裡。
吳指揮使奔過來都沒用。
不過沒關係,他很有耐心慢慢種田。
幾十年積成的舊疾,也沒人指望一個多月給治好。
此事定下。
衙門這邊也開始招佃戶。
果然,因為明麵上的條件差不多,三家並未過多注意。
而且三個地方加起來,一共四千五百畝荒地,能招走多少家佃戶?
他們漏漏手指頭就行了,不會損傷到他們的利益。
但三地百姓卻對此事抱有極大熱情。
趕在十二月二十前,所有田地都已經租種出去。
特彆是裴地的官田,幾乎被所有受了安置的百姓們瘋搶。
裴地一共有一千五百畝荒地,租給了一兩百戶人家,這些人戶以前都在裴家做事,還是頭一次換主子。
其中就有紀煬剛到太新縣,被監工鞭打的那個農戶。
那個農戶隻是愣愣神,就被監工拿著鞭子抽,若不是知縣大人攔下,他估計要被打個半死。
當時瞧著知縣大人讓人捆了監工,他心裡彆提多痛快了。
那會甚至想,就算事後惡棍報複,把他打死了,他都覺得值。
可事後有知縣大人吩咐,他並未被報複,那監工看著他吹胡子瞪眼,卻也不敢碰他。
這次要起兵禍時,知縣大人又把他母親娘子接到溫暖的大房子裡,他自然感激不儘。
所以一聽說知縣大人的官田裡需要人耕種,他頭一個就去報名!
他家帶著母親娘子,還有兩個弟弟,一共租了十二畝田。
一般的田租都要提前交,如果不交的話,那就簽個契約,證明你欠了地主家多少田租。
等到莊稼收獲,交田租的時候再說,當然,這可不是無息貸款,到時候連本帶利要一起還的!
這也是壓榨百姓的一種手段。
這些豪強,可不是簡簡單單租地給百姓們種。
種地要租金,你沒錢就寫借條,借條的利息自然他們說了算。
回頭還不上?那賣兒賣女,這總可以吧?
你家老婆典賣了吧?你自己,直接當我家奴仆好了。
對了,你家還要買種子吧?
還要用農具耕牛吧?
還不快來借高額貸款!不借?不借你們去哪種地?吃什麼飯?
一家家的,都是這樣被拖垮,都是被這樣當奴隸用。
等於他們一年辛苦到頭,反倒欠一屁股債,若再來個小病小災,對他們無異於是滅頂之災。
可他來知縣大人這裡簽契約的時候,聽到利息的時候使勁耳朵。
沒看聽錯吧?
大人說,每畝地的產量高於一百二十斤,就不收利息?
假的吧?
負責簽契約的玉縣丞道:“你們耕種都是荒地,大人給你們放低了條件,念在開耕的份上,隻要畝產過這個數,就免除你們田租的利息。”
“荒地嘛,自然不同。”
他卻張張嘴,其實那地也不至於太荒。
前兩年還有人耕種的,隻是最近幾年亂子太多,這才跑了的。
稍微翻翻,還是能用的。
可玉縣丞並不讓他說,隻道:“相信知縣大人。”
相信。
他肯定相信。
所有想去官田做事的佃戶,都察覺出一絲不同。
至少現在衙門辦差的人,特彆是知縣大人的人,不會對他們呼來喝去,手裡更沒有鞭子。
不懂的地方,還能反複問,不會挨打。
這日子。
是真的?
旁的不說,田租沒有利息,已經讓他們很多人鬆口氣。
至於說什麼畝產一百二十斤。
他們就算拚命也要做的,而且他們也會製肥,到時候多多施肥,多跑幾趟挑水,一切都會好的。
相信知縣大人,他們也隻能相信了。
等到十二月二十三小年。
紀煬終於從這些公務裡抽身,等他再看到五姑娘的時候,見她穿了簡單利落的衣裳,正跟著韓家的大夫學把脈。
五姑娘見他眼神,頗有些不好意思,也知道紀煬不會阻攔,認真診脈之後才去找紀煬。
紀煬手一伸:“幫我也看看?”
沒想到五姑娘還真的把手指搭在紀煬脈搏上,認真道:“熬夜勞累,多歇歇,不用吃藥。”
說過,兩人都笑。
這還用診脈嗎,兩人朝夕相處,這還不知道?
隻不過最近太忙,不是這個先走,就是那個晚歸。
這會也是抽空說會話。
但話還沒落下,就見衛藍領著人過來,衛藍身後是四個書生模樣打扮的人,其中兩個看著風塵仆仆,應該是趕路而來。
衛藍介紹道:“這兩個是從隔壁今安縣來的,另兩個是太新縣本地人,他們都是秀才之身,想求見韓瀟韓先生,說以前是韓家私塾的學生。”
韓家私塾學生眾多,指點過的也多。
裴縣令就是其中之一,這四個更是。
他們聽說韓瀟韓先生跟著新知縣過來,大家各自寫了書信,湊了盤纏過來,想求見韓先生。
這約莫就是地方有個學儒的好處。
比扶江縣亂百倍的地方,還能培養好幾個秀才出來。
他們過來的目的顯而易見,為了接下來秋試努力,自然要好夫子教導,韓瀟就是附近最好的人選。
其中一個秀才開口拱手道:“其實,其實我們早知道您的名字,我們幾人本想湊了錢去扶江縣的。畢竟韓夫子他們都在那邊,也有老師在。”
“對,原本打算攢兩年就去,沒想到,沒想到您跟韓先生都來了太新縣,所以,所以便冒昧打擾。”
紀煬看看他們,見四人的表情,就知道他們真的這樣想。
想跟著老師去更安定一點的地方讀書,沒想到他們反而過來。
不過還知道他的名字?
紀煬笑:“那你們稍等,讓人去問問韓瀟在哪。”
五姑娘也笑:“我先去忙。”
紀煬點頭,目送她給學習看診。
他正好要回衙門,乾脆去找找韓瀟。
但紀煬沒看到背後四個書生秀才的眼神,所有人都是同一個表情。
這就是紀煬啊!
他們雖然人在灌江府,可也知道紀煬的。
因為聽說韓夫子舉家搬到扶江縣之後,他們就在了解扶江縣的情況。
越了解,越敬佩這位知縣大人。
這也是他們四個想去扶江縣的原因之一。
便是中不了舉人,留在那教教學生,好好生活也行?
反正比灌江府強的。
誰料他們還沒湊夠盤纏,紀煬紀知縣,加上韓家家主韓瀟,就來了灌江府?還到了太新縣?
原本內心還在猶豫,可近來發生的事,讓他們急切想來太新縣衙門,更不知到底是想見韓瀟韓家主,繼續拜師讀書。
還是想要追隨這位在灌江府不是很有名氣,但實在厲害的小知縣紀煬。
這會見到本人,誰眼中不透著激動。
紀煬在跟韓瀟說學生的事,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被追隨的對象。
韓瀟對學生們倒還好,指點他們學問對他來說並不費事。
但他卻看向紀煬,摸摸下巴道:“對了,你是不是很久沒讀書了。”
???
不是吧?
“從扶江縣離開,你在潞州,又去汴京,現在在此。應該是沒空的。”韓瀟下定決心,“之前你的文章,考個秀才,勉強中舉不成問題。”
“反正馬上過年,接下來都會很清閒,要不然趁這個時間,讀些晦澀的書?”
在扶江縣,韓瀟就一副勸學的模樣。
但那會不是很熟,也隻能扭扭捏捏來勸。
紀煬知道,他是可惜自己不能去科舉了。
現在呢?
現在熟悉了。
就直接開始勸了???
他剛從公務裡脫身走兩圈啊!
“這事正好提醒我了,我單獨給你出試題。”韓瀟拍拍紀煬肩膀,自己不會覺得辛苦的!
隻要能讓紀煬文章越來越好,這條路越來越通暢!他也算對得起自己讀過的書了!
當天晚上,紀煬麵對厚厚的試題無語凝咽。
行吧。
雖然他見過皇上,鬥過豪強,宰過匪徒。
這作業,該做還是要做。
寫吧,寫到開春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