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夏收的麥子一車車往縣衙附近拉。
這些基本分為兩類,一個是官田佃戶拉來的田租跟田稅,總共兩成半。
而另一邊則是三家的農戶,單是田稅就三成,剩下的田租已經在三家莊子上交過了。
兩邊對比,那邊無償幫三家乾活的百姓,自然羨慕不已。
一共隻交那點,真好。
不愧是官田佃戶,福利就是好。
這些官田佃戶,被紀煬等人早早分成六個莊子。
劉地兩個,裴地兩個,鮑地兩個。
如今算是莊子的管事過來交田稅,這些管事如果雇村民過去幫忙,肯定是要抽一部分來付錢的。
再等個一兩年,這些被分成的莊子,就是自然而然地村落,也是最早恢複農戶生態的村子。
隻是現在還沒什麼正式的名字。
但想著,喊著喊著,總會自己的稱呼。
唯一的共同點,那就是不想跟什麼裴地,劉地這種扯上關係。
比如劉地官田的一個莊子,因為靠近石橋,他們乾脆就喊了石橋東村,聽著也是很不錯的。
另一個更靠西邊點。
乾脆就喊了西村。
竟然也有模有樣。
負責登記的韓瀟聽了,自然把鄉親們自己喊出來的名字給記上,但並未把他們歸為劉地的村子。
隻說是太新縣下的村落。
想必以後,也沒什麼劉地,裴地,所以沒必要記上。
但這話他們府衙內部知道就行,沒必要讓其他人看到。
三家的佃戶看著,其中一部分則興奮道:“等田稅的事情一完,我們就要有自己的田地了,以後再也不用交田租。”
“真好,可我家沒去修石橋,贖不回來,但打算去給知縣大人放羊,種牧草。”
“也行啊,是條出路。可惜我那大舅兄,他欠的錢多些,隻能給劉家種田。”
“種吧,今年情況好點,田租免了點,還沒要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們要是敢要!我們就敢來衙門告狀!”
“對,有知縣大人幫我們撐腰呢。”
三家管事聽著,剛想巡視,又順手要拿鞭子出來。
方才說話的漢子直接道:“怎麼?還打人?有沒有王法了?”
“對啊!這還是衙門!有沒有王法!”
官田佃戶也起哄:“衛捕頭!有人在衙門門前打人!”
“劉家人太凶悍了,一言不合就動手!”
有其他百姓撐腰,本來不敢說話的鄉親開口道:“對啊,有本事你打,打了我現在就上公堂告狀!”
劉家幾個拿鞭子的管事下意識後退,那裡群情激奮,看著便不好惹。
再說,他們人多勢眾啊!
衛藍適時出現,開口便道:“誰在衙門門前惹事?”
等走近一看,見那人手裡拿著鞭子,冷笑道:“敢在我麵前動手,你有幾個膽子。”
眾人隻見,那個凶狠的劉家爪牙直接被捕快們抓了起來,更是帶到公堂裡麵,隨後聽著裡麵打了十下板子,這才放出來。
那劉家管事一瘸一拐出來,再也不好意思見人。
如此場景,讓劉地不少人心裡生出激動,好像麵目可憎的管事沒那麼可怕了?
都是人!
都能戰勝?
劉金牙自然氣到跳腳,那麼多人交田稅,獨獨打了他的人,這不是當眾打臉嗎。
又怨這個管事怎麼就他出頭,讓另外兩家看熱鬨?
管事剛被衙門打一頓,又被劉家打一頓,估計沒個幾個月下不了床。
劉家交田稅的,自然不止這一個管事,剩下的人自然老老實實,再也不敢多說。
官田那邊交田稅都很簡單,賬目名冊清清楚楚,六個莊子的管事們也都是認真算好賬目來的。
但到三家手裡的農田跟一部分官田之後,那就出了問題。
這三家手裡田地之多,遠超大家想象,所以交上的稅也不少。
可仔細查驗過後,三家都有隱田的情況。
隱田的意思就是,自己有一百畝田地,但隻報五十畝,剩下的五十畝就不交稅。
但這個不交稅,隻是不交給朝廷,下麵佃戶還是要交的。
那五十畝原本應該給朝廷的田稅,變成地主家私有。
這就是隱田的好處之一。
以三家手裡的田地,那可不是幾百畝的事,至少上萬畝了。
算下來一年都能吃下上百萬斤糧食。
如果這些糧草用來供給邊關,將士們也不會過得那樣苦。
這些人不止在吸百姓們的血,同樣在吸邊關將士們的血。
紀煬看著賬冊,直接打回去讓三家再查驗,看看到底漏了多少。
眼看三家管事皺眉,韓瀟開口道:“劉家,沿河往北,至少還有一塊上好田地,至少三千畝。”
“裴家,往南靠近山地那邊,也種的有麥子。”
“鮑家。”
說到鮑家的時候,韓瀟笑笑,換做紀煬接口:“往北去山脈地方,這地方田地可不少。”
紀煬兩人把幾處重點田地說得清清楚楚,又拿出一張簡易地圖。
上麵哪哪的田地,田地種什麼,是上等田,還是中等田,全都標注的清清楚楚。
還想隱田?
做什麼夢呢。
這地圖明顯是最近更新過去的,連石橋都給畫上去。
三家管事一看,立刻收回賬冊。
聽說三家回去又是摔盆砸碗。
紀煬,紀煬怎麼什麼都知道!
他是在三地閒逛,但他能全都記住?
紀煬能記,但隻能記一部分。
可他手底下的人數以萬計,最了解當地田地的,可不是什麼家主,也不是什麼管事。
有誰比種田的百姓更了解哪哪有田地,田地什麼情況,田地種什麼?
自從五月份減田租的事定下,還有不少百姓過來商議買回自己抵押田地的時候。
這張從紀煬初到太新縣便開始繪製的地圖,已經著手繪製。
在百姓們一點點補充,填補之後。
三地的田地已經了然於胸。
一個百姓知道一點點東西。
那沒關係,上百,上千,上萬名百姓,還能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他們也自願去丈量,沒有尺子,可以用手,用腳,用一切能用的工具。
他們整天在田地裡做事,也沒人會發現異常。
鄰居倒會發現不對勁。
但鄰居也在做同樣的事啊。
就算有人去告發。
那三家又能怎麼辦。
更何況,百姓們雖然不懂知縣大人的用意,但依舊乖乖聽話。
他們已經知道聽知縣大人話的好處,嘗到了甜頭,得到了信任。
便會守口如瓶。
試想,隨處可見的百姓都成為你的眼線。
這圖還不好畫?
紀煬的太新縣田地圖,讓所有試圖隱田的人戶白費心思。
這信任不是憑空出來的。
是紀煬跟他的手下們,是林婉芸跟大夫們一點點做出來的。
誰不知道知縣大人在為他們的吃飯努力,知縣夫人在為他們的健康努力?
不知道的全是瞎子!
不知不覺中,太新縣的局勢已經有了很大改變。
紀煬的靠山,再也不是定江關的將士,也不是利用裴家私兵當後盾。
而是此處的百姓,最窮苦的百姓,也是堅強的後盾。
不管三家如何生氣,太新縣田地圖拿出來,他們也知道隱田的不成了。
往年根本不用這麼麻煩,他們說有多少田地,當地官府就認多少。
誰敢否認?
今年不僅要免田租,還要把隱田的田稅交出,還有修橋出的錢。
泥人都有三分土性,更不用說這三家誰都不是泥人。
想也知道,他們又在暗暗想什麼餿主意。
紀煬並不去管,而是看著陸陸續續補運過來的麥子,一點點填滿糧倉。
今年的田稅,算是收尾的很完美。
隻要做最後的計算,算出今年的田稅。
該交的交,該用的用。
要知道去年開倉放糧給百姓們後,他們太新縣衙門可不怎麼富裕。
現在田稅上來。
很多事情都可以繼續辦。
比如說賣了糧食之後,就可以買羊買牧草。
再比如說,填充本地糧倉,維持衙門運轉,再或者照拂百姓。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一部分按理說應該交給灌江城。
但紀煬另有打算。
交給現在的灌江城,也隻是打水漂而已。
不如做些更有意義的事。
百姓那邊喜氣洋洋,算著今年多了不少糧食,終於不用像之前那樣餓到發抖。
衙門這邊忙著清點糧草,沉甸甸的穀子,總會讓人心情極好。
等清點結束,衙門爆發小小的歡呼。
今年一共收了近兩萬萬斤糧食,按照現在的麥價,折合銀子四萬七千五百兩。
比去年多了一半還多。
這些有近九成都是從三家手裡摳出來的。
有了這些銀子,太新縣可以做許多想做的事。
之前說的牧場建設,牧場牲畜,牧草,都可以一一購買。
太新縣衙門的捕快小吏也可以重新招收,還可以拿出一部分銀子出來,做扶江縣一樣的事。
幫貧苦百姓修繕房屋,備好過冬糧食等等。
韓瀟看著紀煬大筆一揮,又在做利民工程,當下明白玉縣丞走的時候,對他說的話。
“等太新縣收到今年的田稅,一定要製止知縣大人。”
“他真的會隨便花錢!”
玉縣丞沒說亂花錢。
隻說隨便花錢。
因為這些事雖然很有用,但要留一點啊!
衙門,真的,不能,太窮!
韓瀟終於明白,玉縣丞咬牙切齒說的話到底什麼意思。
現在麥子還沒換成銀子呢,知縣大人就開始想著怎麼花了。
雖然不是他自己享受,是給百姓們做福利。
可這也太快了?
韓瀟心裡半是感動,半是跟之前不同。
好像心裡的喪氣也少了點,雖然表情還跟之前一樣,可也漸漸發現,把所學變成所用,是件十分愉快的事。
衙門今年的田稅清點完畢。
如果在扶江縣,這時候就要拉上糧食送到潞州城了,把田稅交到漕司,算是完成今年縣城的稅賦。
但像太新縣這種,原本一個縣城的麵積人口都大都多,更是三合一的大縣城。
一般來說就不會自己拉著糧食過去。
再說,附近的山賊流寇可是盯著糧草的。
平時不敢搶,但換成是糧食,他們肯定有心思。
所以基本都是由灌江府內的大小糧商親自過來收糧。
把糧食換成銀子,到時候衙門也方便去灌江城交今年的田稅。
時間到七月,灌江城內大小糧商已經出動。
今年的麥子價格還算不錯。
應該能換不少銀錢。
但太新縣的人漸漸發現。
灌江府那麼多糧商,收了十幾個縣城,西邊今安縣,東邊文饒縣,全都收了。
唯獨拉下太新縣。
如果剛開始還隻是懷疑。
等這些糧商們返程的時候,這些懷疑已經成真。
聽說西村一家人戶,還去隔壁今安縣問了那邊的糧商,說他家有些餘糧,能不能賣了換錢。
那糧商原本滿口答應,一聽他是太新縣的,立刻搖頭,說什麼都不去。
最後隻講,他們知縣得罪灌江城的厲害人物,厲害人物不讓糧商過去。
這消息一出,彆說太新縣百姓震驚,就連隔壁今安縣,文饒縣,還有跟著太新縣百姓一起要求減免田租的其他地方百姓,全都不敢相信。
現在誰人不知,他們太新縣隻等著糧食換銀子,然後換羊群,換牧草,建設牧場?
如果糧食隻能關在糧倉裡,豈不是什麼都乾不成?
幾乎一夜之間,太新縣都在討論這件事。
大家仔細合計,今年的糧商真的都沒來,連裴,劉,鮑,三家,也都沒去。
裴家主指望用糧食換錢,然後給自己做身新的盔甲。
現在倒好,因為紀煬的原因,他們都不願意來?
那今年就抱著糧食過日子?
暴怒的裴家主被裴縣令勉強安撫,但看樣子也隻是一時的事。
劉家倒是淡定,畢竟他家有黑市,而且他家以前也不賣給糧商,反而跟糧商暗中勾結。
鮑家則哭訴幾句,說如果糧商不來,那修橋的錢都給不起了。
紀煬看著三家的做派,倒是跟往常一樣,麵對這三家的家主道:“你們的意思是,這全是我的錯?”
三家不說話,連裴家主都不吭聲。
但意思很明顯。
您想想,您怎麼得罪人了。
為什麼因為您,糧商都不來收糧食的?
您要好好反思反思。
以前太新縣沒有您的時候,可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
今年不僅他們三家跟衙門不能用糧食換錢,百姓們也隻能握著大筆糧食,很容易被流寇搶,這種情況很危險的。
說來說去,都是紀煬的問題。
紀煬並不吭聲,看著下麵表演。
如今情況是很嚴重。
最嚴重的,自然還是直接影響牧場,牧場那邊要在秋天的時候把羊群,牧草安置好。
否則就要等到明年春天,直接浪費大半年時間。
更重要的是,承諾給百姓們的事沒有辦好,就會損失在百姓當中的信譽。
如今的太新縣,已經不止在為本地百姓做事。
隔壁今安縣,文饒縣,以及大半個灌江府的百姓,都在看著他們。
學著他們要求減免田租,學著他們索要官田。
不誇張地講,作為奮起反抗的榜樣太新縣,如果這個時候垮了,想來踩一腳的人肯定很多。
畢竟牧場的事宣揚那麼久,如果到來頭裡麵空空如也,那肯定會十分丟人。
太新縣百姓們的擁護也會縮減。
沒了百姓們,那紀煬在他們眼中,就跟其他知縣沒什麼區彆了。
試想士氣正盛的時候,來這麼一手,整個灌江府的糧商,牲畜商販都不跟你交易。
等錯過秋天種牧草,養殖山羊綿羊的好時機,就要等到明年再說。
那些招募來的牧民,種植牧草的百姓,他們可是既沒有租種三家的土地,也沒了牧場的活計。
接下來這一年,日子會非常難熬。
這會鮑家,劉家,乃至灌江城幾個人家都在看笑話。
甚至今安縣,文饒縣,以及其他灌江府的縣城豪強,都等著紀煬把牧場砸手裡。
讓你減免田租,讓你多事。
鬨得他們當地百姓也在喊著減田租。
真是好的不學學壞的。
不知什麼時候,紀煬所在的太新縣,已經成為灌江府百姓口中口口相傳的縣城。
他們這邊隻要有動靜,不少地方都在響應。
儼然成了百姓們心中向往的地方。
關注的人越多,失敗的時候,就會越慘。
不止紀煬知道這個道理,很多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這次整個灌江府糧商不合作,以及未來牲畜商同樣不合作。
隻怕不是一家豪強所為。
而是灌江城那邊有人開的口。
畢竟紀煬觸及了這些豪強的利益,也是觸及他們上麵的利益。
減免田租看著痛快,迎來的打壓也如影隨形。
隻是這主意。
到底誰出的?
紀煬環視一圈。
裴家?沒這個腦子。
劉家?
沒必要,人家有黑市。
鮑家。
紀煬笑笑,果然會咬人的狗不叫。
紀煬看著低眉順眼的鮑家主跟鮑主簿,隨口道:“所以呢?你們覺得這事要怎麼辦?”
他的語氣沒什麼起伏,讓人聽不出什麼心思。
好像真的要他們出主意一樣。
如今這鍋都砸他頭上了。
紀煬笑眯眯看著眾人,想看看,他們到底有什麼主意。
“要不,您去灌江城走動走動,說說軟話,讓糧商過來。”
“對啊這樣不耽誤您去灌江城交今年的田稅,也不耽誤您修牧場。”
“而且必須儘快去,否則讓附近山賊知道,咱們太新縣有那麼多糧食,說不定就會鋌而走險,過來搶一把。”
“彆說山賊了,就連關外那古博國,每每到豐收時候,都對咱們虎視眈眈。留這麼多糧草到手裡,也是禍患。”
最後說話的是劉金牙。
紀煬冷不丁接了句:“劉家的似乎對古博國很了解?”
劉家主一頓,趕緊擺手:“聽說,聽說而已。”
這三人儘力勸他去灌江城說軟話。
看似是出主意。
其實不然。
如果他去了,那就說明他認下,今年糧商不來是他的過錯。
如果不去,紀煬看看這三位。
他們三個裡麵,肯定有“厲害”人物,“忍辱負重”去灌江城幫忙聯係,來頂替他這位知縣的職責,把糧商的事給辦成,甚至把牧場的事也辦成。
到時候這家的手豈不是順理成章插進這兩件事裡。
後麵幫百姓們要抵押田地也會理不直氣不壯。
而且話裡軟中帶硬,逼他快點選擇。
否則“山賊”,“敵軍”就要來了。
到時候糧食都沒了,看他拿什麼修牧場。
紀煬聽出話中的意思,這三家除了裴家主之外,另外兩個也知道其中意思。
說白了。
逼著減免田租,像是從他們身上割肉。
再加上清除隱田,更是挖了心頭血。
加上持續不斷,到現在也沒修好的石橋,一點點地放血。
後麵又是牧場又是要回抵押田產。
幾件事加起來,這三家已經明白紀煬的決心跟毅力。
不僅他們明白,他們背後的人也看了出來。
連周圍的豪強們心裡也有些害怕。
隻有怕了,才會聯合絞殺。
隻有敵人怕了,才說明紀煬做對了。
所以紀煬這會反而笑著回話,絲毫不覺得眼前三人殺氣有多重。
現在就是讓紀煬做選擇。
承認是自己的錯,以後在衙門話語權便少。
讓三家跟之前一樣,繼續插手衙門的事。
不承認有錯,三家站出來解決糧食的事,或者讓“匪賊”們過來洗劫一空。
鮑家主緩緩道:“知縣大人,我們知道您是為百姓好,但百姓們苦,我們就不苦嗎。”
“對啊,每天監督他們乾活,很累的。”裴家主附和。
而劉家主更是大言不慚:“這些人天生懶惰,不抽打不乾活,單是管理他們,都很費工夫。您剛來不知道,這很正常。”
“如果他們自己種田,他們也沒錢買種子,更不用說維持生計了。”
“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規則。知縣大人,還是不要過多乾預的好。”鮑家主開口道。
可他自然想到紀煬不收他金子時,那晚的話。
紀煬說,誰都沒有辦法阻攔百姓們想要土地的心。
這句話幾乎是鮑家主最近每天晚上噩夢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