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寫信給灌江城的官員,促成此事。
他就是要讓灌江府大小糧商都不來此處。
等他力挽狂瀾的時候,太新縣的百姓才知道,這裡到底依靠誰在運轉。
絕對不會是眼前這小子。
即使他的話讓人夜不能寐。
那也不會是他。
紀煬看出鮑家主眼中的寒意,笑著道:“也就是說,我隻有這兩個選擇,是嗎。”
鮑家主慢吞吞道:“您是知縣大人,您的選擇自然很多。”
這話陰陽怪氣的裴家主都看了出來,他剛想說話,被裴縣令按著死命搖頭。
彆說。
這會彆說。
紀知縣這會真的生氣了。
彆看他在笑,但他真的在生氣。
“要我說,你們這些選擇也確實不夠好,若是聰明的話,應該能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
等會。
這就差直接指著鼻子罵他們蠢了?
劉金牙開口:“您不去灌江城道歉,那怎麼辦?糧食堆著?您的牧場還建不建了?”
鮑家主合圍:“對啊,過了秋天,那就過了季節。您明年再說?”
按理說,裴家主應該補一句,真有流寇過來搶怎麼辦。
這也是那兩家安排他說的話。
可這會見他侄兒腦袋都要搖散了,竟然真的閉嘴。
兩家見此,倒也沒講什麼。
以紀煬的聰明,此刻應該知道下文。
紀煬看看他們兩個,又聽鮑家的道:“能進或許可以去潞州求援,您在那邊三年時間,聽說跟幾個部門的人都很熟。”
“可遠水救不了近火,能趕在秋天之前,賣了糧食,再整修好牧場嗎?”
不錯,這是把他的後路都算清楚了。
潞州距離灌江府,隔著一個涼西州。
真要這麼做,等羊送過來都要過冬了。
那會的“流寇”已經過來洗劫太新縣,讓他一年的成果付諸東流。
紀煬微微點頭:“是啊,你說得沒錯,我現在求援,肯定晚了。”
這話說完,眾人心裡忽然有些不安。
隻聽紀煬又道:“若我在秋收之前,就已經給潞州通判寫信,請他幫忙聯係涼西州的知州,讓涼西州知州幫忙,這事又會如何?”
什麼東西?!
秋收之前?!
你在秋收之前,就能知道,我們要聯係灌江府大小糧商一起,拒絕購買太新縣糧食?
其實不是。
但紀煬隻是有備無患而已。
灌江府從根上就爛透了。
他之前就說,根本沒打算往灌江府交銀子原因也是這個。
還有,灌江府權利勾結。
而糧食在所有東西的第一要位,糧食渠道肯定早早握在手裡,這不稀奇。
當時預估自己手裡有多少糧食的時候,紀煬就想了這個可能性。
有什麼比糧食爛在自己手裡,花不出去更難受?
那就是內鬼勾結外賊,讓關外或者本地流寇來洗劫。
所以糧食不能在手裡太久,但賣給本地糧商他又不放心。
紀煬既有潞州通判的關係,潞州在兩年前的涼西州雪災裡,幫過新來的知州。
層層關係聯係,再加上又有隔壁今安縣徐銘的信件,聯係到涼西州指揮使。
這一文一武關係打通,剩下的事並不難辦。
紀煬看著眼前的這幾位。
不相信本地糧商,不相信本地官府,果然是對的。
或者說,從到灌江府的那一刻,他就沒有相信灌江城的官府。
眾人起身看向紀煬,不可能。
怎麼會未卜先知?
隻聽外麵淩縣尉快步走來,對紀煬抱拳道:“知縣大人,涼西州收糧的隊伍已經來了,是涼西州指揮副使親自押送,已經快到衙門了。他們還順便帶來三千頭羊跟萬斤牧草種子。”
紀煬這才有點真摯的笑意:“這次要多謝今安縣的徐知縣,聽說指揮副使是去看他的,順便路過太新縣。”
“不過由他們運送物資,想必路上也沒有宵小靠近。”
廢話!
運羊群運糧食的隊伍跟著軍隊後麵,誰敢動他們?
徐銘那邊有著梁王的關係,站穩之後就能聯係涼西州指揮使,這是早就知道的事。
紀煬幫他們那邊穩定,這些兵馬就會過去給梁王的人撐場麵,然後得到梁王從汴京分下來的物資。
隻不過是跑跑路,就能得到東西。
涼西州指揮使等人肯定願意。
再給徐知縣撐腰的過程中,順便接下這個活計,也不算為難。
這是潞州通判跟涼西州知州共同努力的結果。
當然,紀煬見到涼西州指揮副使的時候,那指揮副使朗聲笑道:“你那牧場種出上好牧草之後,可彆忘了我們涼西州的兵馬,說好的兩萬斤,一點都不能少。”
紀煬笑:“定然不會少,而且我們要種的牧草,可是上等牧草。”
“紫色苜蓿,紅三葉,甜象草,皇竹草,到時候一定送過去。”
聽著這些牧草名字,指揮副使已經眼睛放光。
牧草這東西!
永遠都不會嫌多!
他旁邊的馬兒聽了都愈發精神。
跟著後麵的三家已然明白。
紀煬從頭到尾,都沒想過用灌江府的人或者事。
早就跟隔壁今安縣知縣一起,把這事交給更能信賴的“外人”。
當朝廷想要舉國之力來解決麻煩的時候,甚至不用舉國之力,隻要讓周圍給他們行個方便,所能調用的資源,都不是本地所謂豪強能比的。
紀煬親自款待涼西州指揮副使等人,但他們把運羊群,運牧草種子的商販送到,也就繼續出發了。
涼西州指揮副使帶著大幾千兵馬的目的地是今安縣。
說是幫今安縣剿匪。
無非借著剿匪名義來幫徐銘徐知縣安安本地有些躁動的心。
指揮副使想到他們涼西州近兩年上任的新知州所說,隻有周圍穩定了,涼西州才會更好。
雖然咱們不會給灌江府錢糧,但這種小事能幫就幫。
灌江府是邊陲之地,那邊安穩了,他們這些地方才能安穩。
作為武將,指揮副使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可以前灌江府什麼樣,大家看在眼裡,如今真能管好?
又想到紀煬的名聲,似乎有可能。
當初他還把涼西州的豪強扔了回來,讓不少人拍手叫好。
灌江府這邊的人難纏點,應該也隻是費點功夫。
涼西州指揮副使等人浩浩蕩蕩過來,浩浩蕩蕩離開。
紀煬看著,還真有梁王的作風。
但留下的東西,全都送到牧場!
什麼!
沒給錢?
涼西州的糧商給啊。
太新縣衙門,先把糧食給涼西州糧商,糧商把錢給牲畜商跟牧草商。
他們衙門還能留一部分呢!
當然,這些糧草也沒有儘數賣完,紀煬留了三分之一在糧倉裡麵,一部分用於衙門吃喝。
另一部分本應送到灌江城,當做太新縣境內的田稅。
可紀煬並不打算送去。
他們這些縣城的田稅比其他地方高?
為什麼?
自然因為要供養軍隊。
那何必多此一舉,讓他送到灌江城?
不如直接送到定江關!
定期送到定江關!
讓那裡的將士們知道,他們太新縣,在努力成為定江關的大後方!
裴,劉,鮑三家。
幾乎目瞪口呆看著紀煬辦差。
先安頓好牧場的事,交給文饒縣趙大人,又把早就招好的牧民跟百姓送過去。
然後安排糧商把糧食裝車,等到涼西州指揮副使等人從隔壁今安縣回來,馬上就能上路。
最後安排人去定江關送糧。
不到半個月時間。
之前籠罩在太新縣上的烏雲儘數散開。
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樣。
灌江城某些人還在等著紀煬去“求情”,去服軟。
然後呢?
然後人家根本不看你。
離了你灌江城,他灌江府下麵的縣城就不過了?
怎麼可能。
這是在做夢。
另辟蹊徑,紀煬一直很可以的。
你製定了規則,我就要按照你的規則辦事嗎?
不可能。
這些糧商還以不錯的價格,收了本地百姓的糧食,讓他們手中多了些銀錢,為接下來的贖回土地做準備。
一切都在按照紀煬的規劃在走。
等這事成了,不止太新縣內發出歡呼。
周邊的縣城,以及灌江府更多縣城,全都在為此事高興。
反抗當地豪強,好像真的可行?
人家太新縣都做到了啊!
不僅讓對方減租,還繞開這些人,成功交易。
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灌江府不少地方豪強,感受到本地百姓的一絲躁動。
此時的太新縣,儼然成了反抗豪強的風向標。
所有百姓,所有被壓迫的百姓,都從太新縣的成功裡找到希望。
至於他們為什麼知道太新縣的事,還知道的那麼清楚?
紀煬看著風塵仆仆回來的衛藍,挑眉道:“都發完了?”
“發完了,這紙張上完完整整寫了太新縣最近發生的事,也寫了怎麼要求減租,怎麼要抵押的土地,很受當地百姓歡迎。”
“基本都是識字的書生念,百姓們圍著聽。”
衛藍興奮道:“前幾次發的時候,大家還沒那麼熱情。這次我跟手下一去,他們都搶著要看。”
紀煬笑:“也不能我們一處百姓努力,總要一起努力才行。”
不過衛藍還是道:“這樣有用嗎?他們當地可沒有您,沒人給他們做主。”
“沒關係,隻要他們為此興奮,心裡點起星星之火就行。”
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們知道,他們還有其他路可以走。
等他再去的時候,一切都會順理成章,不用像太新縣這樣從頭開始。
怎麼說呢。
撬牆角這事,是越做越順手的。
在得知隔壁文饒縣跟今安縣被太新縣的事鼓舞,紀煬便讓衛藍暗中給其他縣城發小傳單。
隻講太新縣做了什麼,得到了什麼,並不說什麼大道理。
當地有識之士必然會看到,等到時機成熟。
灌江府各地,都會紛紛響應。
雖然紀煬也覺得自己搞的這件事有點大。
可想到五年當知府。
隻能出點狠招。
外麵的事暫時不提。
現在太新縣,真的有了新模樣。
認真在官田做事的,收拾收拾去牧場乾活的,還有賣力修橋的勞役。
再有來衙門門口爭著搶著要贖回土地的。
從定江關過來,確定糧草事宜的吳指揮使一時沉默。
這是太新縣?
或者說,這是他認識的裴地?
新這個字,好像成真了。
以前路過田地,都是拿著鞭子的監工。
現在幾個百姓敢跟監工吵架。
“不行就去官府!去衙門!看看誰對誰錯!”
“誰要跟你們去!知縣肯定向著你們!”
“對啊!肯定向著我們!”
吳指揮使神色複雜。
聽到太新縣要定期給他們撥糧的時候,他已經覺得震驚。
現在這對話,更是顛覆他的認知。
吳指揮使身邊的手下表情也差不多。
最後隻能說了句:“新知縣過來,還是不是還不到一年?”
“還不到。”
“不到一年,給我們送糧送羊,這次還說以後定期送?”
“我在做夢,一定在做夢。”
到了衙門裡麵,見三家的管事跟排著隊贖回田地的百姓,吳指揮使已經說不出話。
等見到紀煬,下意識拍拍他肩膀,想說不愧是武侯的孫兒,但又覺得如此誇讚,反而對紀煬不太尊敬。
以至於場麵非常好笑。
吳指揮使最後道:“那個,你們還要種牧草?還要分給涼西州的人?”
怎麼辦。
開口就是要東西了?
吳指揮使老臉一紅,好在絡腮胡很厚,隻有耳朵透出紅意。
紀煬笑:“必然是先供應定江關,作為定江關的後方,優先支持咱們的兵馬。”
“好!”吳指揮使中氣十足。
牧草可是好東西。
他們屯田也有種,到底不如專門種植更好。
紀煬看著排著隊贖土地的鄉親,帶了吳指揮使等人去商議以後怎麼運糧的事。
三家原本沒那麼容易鬆口。
畢竟贖回地契,他們雖然能得點利息,可長遠來看,卻收不了田租,更不能把他們當免費勞役。
原本完整的土地,也因為農戶的存在,變得東一塊西一塊,看著非常不爽。
可紀煬那手實在把他們嚇到了。
動輒聯係涼西州的人,還提前識破他們可能會有的計劃。
涼西州的兵馬路過太新縣直奔今安縣,震懾的可不止今安縣的豪強。
縱然是裴家,也不敢跟正規兵馬較量。
而鮑家跟劉家更從中看出深意,特彆是鮑家,他終於明白朝廷派來的人有何不同。
他們所掌握的資源都跟其他人不同。
灌江府,還在內部爭來鬥去。
新來的知縣們卻已經順利運用外部資源。
如今隻扯來一個涼西州。
等到舉國之力的時候,任何人都不是對手。
更不用說所謂的裴,劉,鮑三家。
也是這個時候,鮑家主終於意識到,紀煬從未把他們當做對手。
就算來了太新縣,許多招數也不是對他們用的。
唯一正眼看他們的時候,可能就是他們修橋的時候。
可他的費心思,也隻是為百姓修橋而已。
至於其他時候。
紀煬的目光並不在他們身上。
又半個月過去,涼西州的人已經儘數離開,指揮副使自然早就走了。
可牧場已經建起來,牧草種子合理撒種,很快就會看到成果。
羊群經過短暫的混亂,開始變得井井有條。
牧場的員工們也開始學習怎麼擠羊奶,剪羊毛,怎麼科學合理地放牧,怎麼給羊斷尾,怎麼給公羊去勢,更在學種植牧草的技能等等。
他們不再是那三家的佃戶,而是跟著衙門每個月按時拿月錢。
趁著機會贖回土地的農戶,重新確認戶籍,從之前的非編戶變為編戶,又有了正式的身份。
這次奪回農戶的百姓共有一萬多人。
他們要麼是這次賣糧剩下一點錢,更多還是從石橋獲利。
不到一年時間,幾乎遍地佃戶的太新縣,已經有近兩萬人脫離佃戶的身份。
剩下的佃戶也在躍躍欲試。
因為他們聽說,知縣大人準備再收回一部分荒蕪的官田。
以田地荒蕪為由,把官田從三家手中收回。
敵進我退,敵退我進。
紀煬想的自然是乘勝追擊。
反對?
現在拿什麼反對?
家丁?爪牙?
是家丁爪牙多,還是急切想脫離三家佃戶身份的百姓多?
百姓們知道,隻要等知縣大人收回官田,他們全都去種官田,那明年的田租田稅合起來不到三成,不比三家的六成強?
信任誰,這還用講?
劉,鮑兩家盯上裴家私兵。
可裴家主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吳指揮使。
吳指揮使竟然說,讓他去定江關當副手?一起保家衛國。
對此,裴家主裴又鋒第一反應是,在開玩笑?
他手底單是私兵就有五千,做一個一千兵士的指揮使副手?甚至不是副將!
傻子才會去。
可吳指揮使卻道,如果他去了定江關,便會有正式官職,正式的俸祿,再去抗擊敵軍,便會由紀知縣上報到汴京。
連皇帝都會對他進行封賞,頂戴花翎,不是如今可比。
這可是真正光宗耀祖的事。
比之你家先輩還要厲害!
光宗耀祖這四個字,很多承平國人都抗拒不了。
裴又鋒更是如此。
可吳指揮使自己的封賞都報不上去,何況自己的。
不過有紀煬在?許多功績應該不會被隱瞞?
還有,他那侄兒剛被推上去當縣令的時候,他還沒什麼感覺。
如今說話辦事越來越有氣度,連官服官印都格外好看。
每次看到他穿那麼花哨,裴又鋒心裡也有些觸動。
更不用說侄兒如今也算正式的官員,上次涼西州指揮副使麵前,他侄兒還能站在前麵談笑風生。
自己卻是一介草民,不能靠近。
見他猶豫,吳指揮使想到紀煬所說的汴京之事,隱隱也有些激動:“不著急,你再想想,等相通了再說。”
“隻是副手這事,八月前必須定下,如果以後再來,可沒那樣簡單。”
“你同我之前浴血奮戰過,所以才把這等好事告訴你。”
吳指揮使在裴家主這當了回謎語人,讓他想破腦袋都猜不透。
他這會其實還是不想去的。
當朝廷的人固然好,可自己私兵五千!五千呢!
好在他侄兒裴縣令很快回家。
不等他問,就聽他侄兒低聲道:“家主!朝廷,汴京朝廷派來的使者,不久就會到太新縣!說是要給吳指揮使補封賞!”
“吳指揮使很可能要當將軍了!”
將?
將軍?!
裴家主立刻跳起來。
當指揮使的副手,跟當將軍副手,這是兩碼事啊!
“什麼時候的事?”裴又鋒急切道。
“明後兩天便到太新縣,到時候知縣大人也會隨汴京使者同行,一起去定江關恭賀吳指揮使被封將軍!”裴縣令說罷,又看看家主。
沒把另一件事也說出來。
知縣大人還講,這次估計還會順便帶來一封調令。
把他調到蘇州下麵縣城的調令。
兩處相隔五千多裡,他這一去,既成朝廷正式官員,也是徹底離開灌江府。
裴宸原本還有些猶豫,但想到裴家主即將當吳將軍的副手,好像自己的離開也能理解?
而且裴宸隱隱覺得,這已經是知縣大人對他們裴家網開一麵的結果。
那邊裴又鋒咬牙,低聲道:“去定江關的時候,能不能把我也帶上。”
“我就去看看,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