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2 / 2)

隻有春知處 風歌且行 12181 字 4個月前

六菊送來的藥雖然不是什麼名貴藥物,但出奇的好用,摸上之後沒一會兒就開始發熱,隨後又變為淡淡的清涼,痛意大大消減。

紀雲蘅的心裡還是有些高興的。

因為六菊給她送了藥,也因為過會兒能吃到許君赫買來的糖葫蘆,這些東西她以前是沒有的。

吃過午飯後,紀雲蘅坐在門檻處發呆,她身上的疼痛讓她難以集中精神,索性呆坐著胡思亂想。

不能出去,那麼她就不能再給薛叔記賬,也不能再生病之後去晴姨那裡喝豆花,也不能去見蘇姨母。

先前路邊的那些總是讓她嘴饞的食物也吃不到了,還有那些喜歡堆坐在樹下閒聊的爺爺奶奶們所說的東西也聽不到了。

紀雲蘅將一條條不能出去而失去的東西細細數過,發現自己會失去很多,於是心情慢慢低落。

但一想到等會兒許君赫會帶著糖葫蘆來,傷心的時候還會有一絲歡喜支撐著。

正午過後,太陽開始西斜,晌午之後過了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紀雲蘅坐了許久,沒能等到許君赫,卻等來了一場大雨。

泠州悶熱了好幾日,仿佛就是在醞釀這場大雨,所以雷聲降下來的時候劈得極響,嚇得紀雲蘅連忙藏進了屋中,害怕這雷聲把自己的房子給劈碎。

緊接著就是瓢潑大雨,豆大的雨滴搭在瓦頂,門窗上,發出咚咚悶聲。

天光黯淡,屋中沒有點燈,雷雨交加聲中,紀雲蘅呆呆坐在床上。

她這才恍惚意識到,今日良學不會來了。

許君赫是昨日在宴席結束後,邀請了幾人前往長興穀賞花,其中就有紀遠。

長興穀倒是不遠,許君赫本就計劃好晌午之前回來,卻沒料那幾人之中有一兩個不會騎馬,隻得坐馬車去,於是一來一回就用了半天的時間。

回來之後他因應付了那幾個蠢人半日,隻感覺渾身疲憊,心中煩躁不已,轉頭就回了山上的行宮,一時間將與紀雲蘅的約定拋之腦後。

正逢殷琅送上了紀家近幾年的流水賬目,他坐在房中開始查,等到第一聲雷落下的時候,他的思緒才從賬本中剝離,想起今早走的時候,與紀雲蘅定下了約定,要帶糖葫蘆去找她。

許君赫皺著眉起身,來到窗邊往外一看,已是狂風暴雨,樹葉飄搖。

天陰得像入夜一樣,幾乎看不見外麵的景色,他揚聲道:“殷琅。”

宮門應聲被推開,殷琅的腳步聲漸近,“奴才在。”

許君赫問:“什麼時辰了?”

殷琅答:“回殿下,已是酉時了。”

泠州的夏天雖然白日長,但臨近戌時太陽就會落山,現在就算是冒雨前往紀雲蘅的小院,再快的腳程也無法在日落前回來,許君赫那一閃而過的念頭被否決,心想也隻能等明日雨停了才能去找紀雲蘅了。

“備水。”許君赫下令。

來泠州之後,許君赫日日都在日落前沐浴入睡,殷琅已然習慣,早就讓太監們將水備好,隻等他吩咐。

許君赫沐浴後換上睡袍,躺上床的時候腦中還閃過今日與紀雲蘅分彆時,她那雙帶著希冀的眼。

短暫出現的眼睛讓許君赫心中突然湧起一陣煩悶,他翻了個身,將腦中的思緒拋卻,全心入睡。

等再次睜眼時,他已然變成小狗。

隻是這次與之前不同,瓢潑大雨落下來發出的聲響在小狗的耳朵極其的響,讓他一時間有些難以適應。

其後就是他感覺身上濕稠黏糊,似乎是渾身的皮毛都淋了雨,毛發打結在一起的重量。

許君赫低頭一看,就見小狗的皮毛上糊滿了泥巴,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臟得如同在泥潭裡打了一百個滾一樣。

饒是他已經習慣穿成小狗這樣的怪誕事,卻還是在此時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汪!”

倏爾,身後傳來紀雲蘅的聲音,“學學,不要亂叫,嚇我一跳。”

許君赫轉頭,看到了讓他極為震驚的一幕!

就見一道細長的水柱從屋頂往下落,而紀雲蘅就蹲在水柱的旁邊。她將袖子和褲腿卷起來,露出的左臂和左腿滿是刺目縱橫的鞭傷。她身邊擺著兩個木盆,裡麵已經裝滿了渾濁的水,由於地上沒鋪地磚,導致水浸濕了地麵之後,變成了稀軟的泥巴。

紀雲蘅就蹲在水盆旁邊,正用手將手裡剛抓起的一團泥巴團成球。

許君赫從來不知,紀雲蘅的這間破舊的寢房竟然漏水。

雨勢太過凶猛,於是那些水便不是滴下來,而是形成了細細的水柱。

紀雲蘅應該是接了許多盆,但漏水的地方不止一處,連床上都完全濕了,地上更是泥濘得一塌糊塗。最後紀雲蘅大概是累了,任由雨水浸濕了地麵,而後她乾脆在此捏起了泥巴。

許君赫滿心震撼,他從未見過這麼會苦中作樂的人。

紀雲蘅的臉上並沒有傷心的表情,相反,她笑得很開懷。她腳邊擺了很多被捏成了沒有形的泥巴,看不出是人還是動物。

她興致勃勃地將手裡的泥巴捏好,甚至遞到許君赫的麵前看,“我又捏了個學學!”

然後那個看不出形狀的泥巴團就放在許君赫的身邊,紀雲蘅扭身回去,又挖出一塊泥巴,啞啞的聲音傳來,“很多隻學學,就不孤單了。”

許君赫仰著頭,盯著紀雲蘅看。

他與紀雲蘅就近在咫尺,兩三步的距離就能觸碰到她,可許君赫卻覺得他們身處兩個不同的世間。

紀雲蘅也會孤單嗎?

許君赫原本以為她獨自在這裡生活那麼多年,早就習慣了一人吃飯,一個睡覺,習慣沒有人與她說話,習慣坐在院中一坐便是一整天的日子。

許君赫看著她的背影,恍然明白紀雲蘅其實是十分孤獨,且害怕孤獨的。

否則她不會撿一隻小狗回來,即便那小狗突然變了性情對她又凶又咬,她也沒有丟棄。

也不會在一個陌生人闖入她的小院時,沒有用十分堅決的態度和敵意逼人離開。

更不會在房頂漏水,浸濕了地麵時,挖出泥巴捏了一隻又一隻被她稱作學學的小泥狗。

她對小狗說,其實就是在對自己說。

有很多小狗陪伴著,佑佑就不孤單了。

許君赫在頃刻間心臟緊縮,一時間呼吸有些困難,他不知道小狗也會有這麼多情緒。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能稱作後悔,隻是想著,若是今日在回來的時候沒有忘記與紀雲蘅的約定,或許他就能帶著糖葫蘆來小院裡。坐著與紀雲蘅說些話,暴雨來臨時,他就能在第一時間發現紀雲蘅的寢房屋頂漏水,從而幫她修理好。

又或許他會將紀雲蘅帶走,帶去行宮裡,在柔軟而安靜的地方安心入睡,不會被雷聲和乒乓作響的雨聲驚擾。

總之不會像現在這樣,讓她在泥水中度過漫長的夜。

許君赫坐在原地許久沒動,直到紀雲蘅自己玩累了,這才起身用盆裡接的水洗乾淨了手和腳。

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轉頭看了許君赫一眼。

“學學,你也太臟了,我現在很累沒精力給你洗,明日再給你洗吧。”

紀雲蘅小聲說了一句,然後走到外室的桌邊,開始整理上麵的筆墨紙硯。

這桌子是紀雲蘅平日看書寫字的地方,隻有床榻的一半長度,但她的床榻現在完全濕透,仍不斷滴著水,已經不能睡人,所以她要在桌上將就一晚。

紀雲蘅很熟練了,桌上的東西收好之後,她取了一件長衣披在身上,爬上桌子側躺,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而後靜靜地閉上眼,入睡。

周圍很吵鬨,什麼聲音都有,隻有紀雲蘅是安靜的。

若不是她的身體還在微小地起伏著,許君赫都以為她就這樣死去了。

他抬爪子走過去,奮力爬上椅子,借著桌子邊緣立起身體,看見紀雲蘅的臉頰儘是緋紅,呼吸也不似平日那般綿延平緩,略微有些急促。

許君赫想起先前她那姨母說過,她是早產兒,自幼身體虛弱,想來是在涼水中玩了泥巴,又浸濕了衣裳,患上了風寒,發高熱。

紀雲蘅身體不舒服,昏昏沉沉間擰起了眉頭,高熱致寒,她用力將身體縮起來,甚至到最後不停地打著顫。

此夜漫長,不僅僅對於紀雲蘅,對許君赫來說也是。

他跳上了桌子,蹲坐在紀雲蘅的腦袋前,幾乎一整夜的時間都在看著她。

起初她緊皺著眉,身體約莫是太過難受,以至於就算是睡著了,也有幾聲微弱的嚶嚀從唇裡飄出。

後來睡得深了,紀雲蘅安靜下來,身體也不再發抖,但身體的熱意卻在不斷提升,像是昏迷過去了一樣,很長時間都保持一個姿勢一動不動。

如果這不是六月酷暑,而是凜冬的一個夜晚,紀雲蘅一定會死在這樣的夜晚。

許君赫坐在她身邊,從傾盆大雨坐到雨停,從夜晚坐到了天亮。

許君赫活了二十年,從記事起他就一直以為自己是鐵石心腸之人,他甚至分不出一絲憐憫去可憐彆人。

而今他用了一個漫漫長夜,直到天亮的那一刻他才發現,原來他的心也是血肉做的,也是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