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 85 章(2 / 2)

兩個滿頭白發的男人相對而坐,皆是天下最美的神祗風姿,隻是一個雖力量已至崩潰,那浩瀚的神力仍支撐著四麵八方的北域地界,而另一個,雖虛弱猶如凡人,卻沉穩冷靜,氣場不輸分毫。

北荒帝君玄縉執起一顆白子,最後落下一子,攏袖淡道:“萬年前,君與吾父這般下棋,一局之後,便是反目成仇,殺我神族無數,可曾後悔?”

謝涔之道:“天道滅神族,是命定之勢。”

“君便順應這大勢?”

“我誰也不順,可惜,北顏始終無法理解。他意欲強行抵抗天道,可終究難擋此劫,可誰知,真正破劫之法,是在萬年之後?”

玄縉抬起眼睛,威嚴又冷峻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眼前這個人,既是天衍,又不是。

玄縉亦有過年少輕狂之時,當年北顏帝君執掌天地,玄縉唯父命是從,父君在他眼裡,威嚴而強大,乃是這世間最強的神,而這樣讓玄縉可望不可即的父君,身邊最親近之人,便是這位天衍神君。

玄縉當年對天衍亦是尊敬的。

父君威嚴公正,他比父君更令人畏懼,沒有凡人的七情六欲,甚至,連許多神族都不及他半分無情。

直到天衍殺了神族,玄縉才開始恨他,他拚儘性命和二弟一起護住尚未出世的妹妹,二弟魂飛魄散,玄縉忍著錐心之痛,戰至力竭,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世事當真難料,當他終於成了父君那般的神族之主,天衍的元神卻與無渠劍靈合二為一,成了如今的謝涔之。

玄縉在汐姮的記憶裡見過他。

他妹妹在人世間兩百年的劫難,都是來自於他。但他,隻能從記憶裡看到表麵上的皮囊,在今日見麵之前,他都未曾認出這屬於天衍的一半元神。

沾染凡塵的天衍,為情所困。

還是為了他的妹妹。

那些凡人等待著天衍的重生,用凡塵之心控製汐姮,讓她愛上這世上最無情的天衍,受儘了磋磨,可到頭來,天衍終究成了謝涔之,成了最有情之人,不再願意拔劍弑神。

這算不算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許久,玄縉淡淡一笑,如雲廣袖拂過杯盞,舉起手中的酒杯,“一萬年不曾飲酒,再飲一杯罷。”

他的時間到了。

謝涔之凝視著他,也抬起酒杯,仰頭與他對飲一口,淡淡一笑,“多謝。”

玄縉凝視著他,眼睛裡卻沒有笑意,他將手中白玉杯擲下,拂袖起身,滿頭披散的銀發與白衣融為一體,迎風而動,而他周身浮現淡淡的白光,像是無數紛飛的螢火蟲,向四麵八方散去。

北域的天空逐漸便得灰暗,四麵八方的結界開始瓦解。

銀河倒流,神力形成無底的漩渦,環繞著二人。

玄縉閉目,嗓音冷漠,“吾妹應當感應到了,你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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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涔之走後,玄縉俯視著麵前的整個北域。

黑暗,荒涼,冰冷。

這才是北域本來的樣子。

這裡原本是沒有神族生存的,因為神族遷徙而來,他以神力覆蓋北域,支撐了全族萬年來的生存,可逃避,終究不能拯救所有人。

他還記得妹妹幼年時,總是鬨著要離開這裡。

小燭龍生□□火,不喜冰冷,她穿著火一樣的紅裙,偏要去人間。

“哥哥。”小姑娘拽著他的衣袖,他走到哪兒,她便跌跌撞撞地跟到哪兒,一路都在不甘心地朝他撒嬌,“哥哥帶我出去玩好不好,你這麼厲害,我們隻出去一會兒,一定會沒事的。”

“凡間的人也不全都是壞人,我就認識一個人,還是他把我孵化的!”

“哥哥你看看我呀,你快答應我好不好?你如果肯答應我,汐姮今後肯定好好修煉。”

“我再也不欺負赤言啦。”

“哥哥!”

她很聒噪,他不堪其擾,無奈地轉身,正好看見她滿臉希冀地望著自己,一對龍角還沒學會徹底收回去,小手抓著他的衣擺,恨不得爬到他身上來撒嬌。

整個北域,眼睛最純淨最明亮的,便是他這小妹妹。

那時他不答應她的請求,她會故意鬨脾氣給他看,摔東西故意消失不見,可沒一會兒,她又灰溜溜地回來。

“哥哥,我不太開心。”她小聲說:“你抱抱我,我就不生你的氣了。”

這丫頭到底還是懂事的,不會故意給他添麻煩。

他若被神力反噬,小姑娘感受到異常,還會偷偷摸摸地鑽進殿中,爬到他的膝上,雙手抱著他的脖子,認真道:“我陪著你。”

“雖然赤言對我很好,每天還有青羽他們陪我玩兒,可是我還是最喜歡哥哥。”

“等我一千年,我就能為你分憂了。”

她將溫暖的臉頰貼上他的脖頸,用燭龍天生的溫暖,為他驅走一切寒意。

很可惜。

可惜她在他身邊的日子太短,神族的生命這麼漫長,日子卻一下子到了儘頭。

接下來的痛苦,需要她獨自承受了。

玄縉能感覺到生命力的流逝,他的身影逐漸變得透明,整個北域的神族都感覺到了異常,化為原形在天空中不斷地哀鳴,可沒有人前來打擾他的隕落。

直至他聽到一個撕心裂肺的聲音——

“哥哥!”

落地的火鳳凰化為人形,恭敬地在遠處俯首,他身邊的汐姮臉色慘白地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地朝他跑過來。

玄縉轉身。

汐姮看見他的刹那,一顆心猛地下墜,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她死死盯著他,像是不敢相信,“你……為什麼……”

她料想了無數畫麵,她覺得這是錯覺,上次她的心口也是這麼疼,可是哥哥隻是虛弱而已,並沒有要隕落的跡象,她覺得這一次一定也是如此,哥哥一定還會在的。

即使看到崩塌的北域結界,她也仍然堅信,他不會出事的。

他在她眼裡,永遠這麼強大,隻要有哥哥在,她每次自我懷疑、感到疲憊的時候,都覺得沒什麼,因為她是在守護自己最重要的人。他怎麼可能不在呢?明明約好的,他會永遠做帝君,她永遠做他庇護下的小公主。

汐姮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像是在夢遊一樣,又呆呆地問了一遍:“你是要離開了嗎?”

玄縉看見她滿眼迷茫和無助,亦覺心疼萬分。

他沉默片刻,忽然輕輕一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朝她招招手,汐姮遲疑地上前。

玄縉撫摸著她的發頂,“還記得麼?神族要毀滅天道,是因為不信天命。既然不信天命,你便要相信,哥哥還在你身邊。”

她固執地搖頭,“可是,你就是不在了。”

“為什麼會突然如此,是不是和謝涔之有關?”她抓著他的衣袖,說:“如果是他,我去殺了他,你會回來嗎?如果我現在就滅了天道,你是不是就不會消失了?如果我——”

話還沒有說完,她已經說不下去了。

她知道,都不可能。

離開的人,怎麼還會回來呢?她最終,也隻是尋到了二哥哥的一縷殘魂,可是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她眼睛通紅,像是彌漫著暗紅色的血,心底亂糟糟一片,一根弦崩在腦中,發出尖銳的嗡響,眼前天旋地轉,黑暗要將她淹沒,拖入無底深淵。

為什麼呢……

她都這麼努力了,她從來都不喜歡殺人,她討厭做不擇手段的人,她最深切的願望,隻是和最重要的人在一起,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沒有任何不開心的事。

汐姮死死咬著牙,固執地低著頭,臉色隱在一片灰暗中,隻是拚命地抓著他。

“彆走……”

直到她感覺到頭頂一輕。

那隻放在她頭頂的溫暖大手消失了。

風一吹,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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