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臣篇(1 / 2)

四年布局儘數被毀, 傅致得知消息時,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臉立刻染上了薄怒。

然而……查到最後傅致還是不知道是誰將他的盤算摧毀的。

就連魏道子那裡, 在探查星象時發現天機越發被遮掩, 他已經算不出很多事情。

隨著一件件事情布置下去,明月教的力量開始越發凝聚。不過大半年時間, 衡玉就已經將明月教所有力量整頓完畢,全都握在了自己手裡。

接下來,練兵、鋪設商路賺錢、遣人遠赴海外、鑄造兵器、煉製□□和炸.彈、囤積糧食等事情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順理成章到, 一直旁觀衡玉布局的齊淩差點得以為他老師是個造反專業戶了。

“老師,你為此是否已經準備多年?”齊淩笑問。

衡玉正懶懶批閱東壇主飛鴿送來的急信, 一聽齊淩這話, 抬頭望了他一眼,莫名笑了笑。

“好吧,我就是開個玩笑。”齊淩感慨,在心底喟歎老師果然大才,如此輕鬆閒適運籌帷幄, 怕是那縹緲峰傳人都要遜色上不少吧。

又是三年時間一過。

朝中權柄曆經三載更迭,這三載裡,中樞不斷調動各地兵馬平定叛亂。亂世之中唯刀刃最有話語權, 武威侯年邁,其世子傅致異軍突出, 在各地平叛有功,風頭漸盛。

三年的時間足夠東梁王朝的威信力降到最低,世家不服、大臣不服、百姓不服, 東梁王朝風雨飄搖,名存實亡。隱忍等待多載的世家、臣子皆高舉反旗,向這世道露出自己的野心與獠牙。

明月教本就一直以“反抗朝廷暴.政”為旗號奔走,同樣掀起反旗,然而在勢力強大的世家、武將麵前,明月教明麵上的勢力還太弱小,暫時沒能引起眾人太大的警惕。

春去夏來,秋去冬來,然後又是一年冬雪初融。

齊淩與衡玉在外遊曆已有兩載時間,這一次兩人打算去帝都見一個人——那人便是位居三公、德行天下敬仰的夏寬。

這位長者幼年時曾為齊淩啟蒙,與齊淩有一段師生之情,而他本人是一位堅定的東梁忠臣。

世道崩壞至此,夏寬明明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冬天,卻倒在了溫暖來襲的春天——因為他不得不死。

他已經看出來了,若是在此時死去,他這一生還能做東梁的純臣,再晚一些死去,刀筆史書該如何記載評價他?

齊淩去見他的時候,夏寬已經病入膏肓。昔日一絲不苟端坐殿上高聲闊論意氣風發的禦史大夫,已經垂垂老矣看不出昔日的風采。

當他看到齊淩時,夏寬並不算驚訝,顯然對齊淩的到來心中有數。

雖然已經病入膏肓,然而在齊淩麵前,夏寬還是努力跪坐著,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接過長子遞來的百年人參,夏寬一口飲儘,原本沒有血色的臉逐漸恢複了一些氣色,但誰都知道,這根本就是在壓榨他最後的生命潛力。

他的人生,已經真真正正,進入最後的倒計時了。

夏寬揮手讓自己的長子退下,他望了望一直站在旁邊的衡玉,再望向他麵前的齊淩,用儘全力攥緊了齊淩的手,顫著胡子問道:“……殿下,東梁還有希望嗎?”

齊淩望著昔日尊長如燃儘的油燈般坐在他麵前,雖然對夏寬的記憶早已消磨忘卻,但他一時之間還是覺得心中大慟。

齊淩下意識坐得更直,像一柄隨時都能出鞘的利刃,擲地有聲向夏寬承諾道:“東梁氣數已儘,可有淩在,未必不能如當年光武帝劉秀一般實現光武中興之治。”

夏寬渾濁的眼裡慢慢流出一滴淚,重重落在齊淩的手背上,灼熱得嚇人,“那就好,那就好,臣子守節,東梁傾頹至此,吾輩也有諸多錯處,日後到了九泉之下,老臣怕是要無顏見殿下的父皇。”

當年夏寬是齊淩父皇留給他的輔政大臣之一,但最後他們還是眼睜睜看著他叔叔竊居帝王之位……從這一方麵來說,夏寬的確愧對他父皇,也愧對於他。

以前齊淩也有過埋怨,但經曆過那麼多事情,齊淩早已想開。

朝堂之事不是簡單一句話能說清楚的,最後他被從太子尊位拉下來,他那個叔叔能登基,其中不知道經曆了多少利益的博弈與牽扯。那一年皇位更迭時,帝都城流的血滅的族難道還少嗎……

“夏公且寬心。”人之將死,齊淩搖搖頭,也沒說什麼刺激夏寬的話。

夏寬輕歎道:“這幾月裡我與殿下的老師一直有通信。老臣走錯了那麼多路,最後為了延續我東梁的氣數,老臣還是做了一件對的事情。”

夏寬緩緩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封極厚的書信,將沉甸甸的書信遞到齊淩手裡,“老臣教導過不少學生,他們裡麵有不少可用之人,若是殿下看他們還得用,可去尋他們……以殿下的身份,又有臣的麵子在,若是殿下當真為可輔佐之人,他們必會效忠於殿下……這也是老臣唯一能為殿下做的了……”

這麼一長串話說完,夏寬險些要喘不上氣一般,努力喘了很久才緩過來。但他的臉色卻越發衰敗了。

齊淩握著手裡的書信,這才知道老師讓他特意過來見夏寬的原因。

夏寬高居三公之位,桃李滿天下,有夏寬的師生之情還有他東梁宗室的身份,定然能招攬到不少人才。

東梁走到了末路,逼得百姓起義,造成世道崩壞,但不仍有如夏寬這般人願意為東梁守節而死嗎?

這是個士大夫堅守節操的時代。

雖然東梁屢屢讓人失望,但隻要一些士大夫仍能從中窺到希望,他們就願意為東梁奔死效力。

這是愚忠嗎?

不,這是屬於士大夫的氣節!

千古浩蕩驕傲堅韌如斯。

“大廈將傾,能如何?吾輩能如何?悠悠蒼天,能奈之何……”

夏寬的聲音越來越低,握著齊淩的手緩緩鬆開。

一代權臣,終殉道而去。

齊淩看得喟歎不已,一時竟有些悲從中來。

視線有些迷離,齊淩隻能感覺到有一雙溫暖的手搭在他的肩膀,然後是那道清雅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必難過,夏公求仁得仁。”

待目送著夏寬的靈柩被他的長子護送回老家安葬,齊淩和衡玉這才打算離開帝都南下。

馬車走到長亭邊,齊淩望著衡玉欲言又止。

半晌,他輕聲問道:“老師,何至於此?”

這世道,何至於此?夏公,又何至於此?

“你不懂為何夏公會為東梁殉葬嗎?”衡玉問道。

原本夏寬身體的病已經大好,但在世道越來越亂、東梁帝室的權威越來越削弱時,他竟然選擇大開窗戶吹了一夜冷風,染上風寒靜待死亡。

“是。”齊淩點頭。

“他是在殉他心中的道。夏公是位標準的士大夫,他未必忠於的是東梁皇室,他忠於的,更多還是自己心中的道義。”頓了頓,衡玉才繼續說道,“這就是你的機會。你要如何去招攬人才?靠的,一是你的人格魅力,二是你的底氣與實力,三就是你可以成全他們心中的道。”

這才是齊淩所代表的身份能帶給他的最大優勢。

“那我們接下來……去潁縣嗎?”齊淩回想起夏寬交給他的那些書信,閉上眼睛沉思道。

“穎縣有兩位大才等你去取,而且他們是寒門出身,最可能全心全意輔佐效忠於你。”衡玉說得極輕鬆,好像那兩位已經效忠齊淩了一般。

齊淩臉上的嚴肅頓時被衝淡,他靠著馬車笑了笑,“淩亦做此想。”

兩人正說著話,外麵的天色卻一時變了,有細雨飄起來,意識逐漸變大。

雨勢有些大,馬車暫時走不了了,恰好附近就有長亭,侍衛將馬車拉到長亭旁邊,齊淩撐著傘護著衡玉往長亭走去,四個侍衛跟在兩人身後。

長亭卻已經有人了。

兩個婢女、四個侍衛護衛在長亭邊,兩個年輕人坐在長亭裡。

一個年輕人長相俊秀,英氣勃發;另一個人也不知道算不算年輕人,麵相頗嫩,一頭長發卻是白色,披著一件寬鬆道破,身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瞥到長亭裡坐著的兩人時,齊淩有些遲疑,倒是衡玉隱約看出了些許端倪,她安撫性的瞥了齊淩一眼,兩人再度往長亭走去。

齊淩尋了個角落站著,沒有刻意往那兩人靠近。衡玉等著齊淩收傘,負著手站著,悠閒望著外麵的雨勢。而四個侍衛,也隻是勉強擋雨。

“春雨貴如油,帝都郊外的百姓不必擔心了。”過了許久,英氣勃發的年輕人突然笑了笑,打破了長亭裡的寂靜。

他話音突然一轉,“姑娘,還有那個少年,你們可要來這坐著?這裡還有兩個位置。”

衡玉輕笑道:“公子客氣了,這場傾盆大雨最多下一刻鐘罷了。”話音一落,衡玉指著外麵,“看,雨要停了。”

一直閉目養神的魏道子突然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往衡玉身上瞥了一眼。

隻一眼,素來從容的魏道子身體無法抑製地僵住——這個女子的麵象,竟然兼具帝王與權臣兩種傾向?

魏道子的目光不由往衡玉旁邊的齊淩望去,麵容一肅——竟是與武威侯世子一般,都是帝王之象。

這兩人,來自何方?

衡玉察覺到魏道子的目光,唇角微微上揚,抬手握住腰側的長劍,“雨停了,兩位,山高水遠,後會有期。”

丟下這麼一句話,衡玉與齊淩大步走出長亭,直接淋著細雨往馬車走去。很快,馬車就消失在了魏道子和傅致的視線範圍內。

魏道子輕輕閉上眼,他已擇定輔佐之人,絕不會輕易更換,可那兩人的麵相……

魏道子睜開眼,輕聲歎道:“世子,剛剛那兩人來曆不明,但應該會成為您的大敵。”

傅致原本溫和的眼神頓時變得淩厲起來,回想起剛剛的碰麵,傅致輕笑道:“是不錯的用來為我磨劍的敵人。”

一個女子,一個少年,談何大敵。

魏道子瞥了傅致一眼,終於又緩緩把眼睛閉上。

馬車裡,衡玉懶懶倚著軟枕,對齊淩道:“剛剛有一刻真想直接殺了傅致,這樣能省不少事。”

“但一則會讓你少了磨礪,二則他身邊那縹緲峰來人有些奇特,以我如今的實力未必能在他和傅致的攻勢下護住你。”

不到五年的時間就躋身江湖一流高手,這樣的速度足以令常人羞愧,但聽著老師話中的意思,似乎還有些遺憾。

齊淩回想著傅致和魏道子的容貌,緩緩揚起唇角,“日後的手下敗將罷了,就讓他做我的磨刀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