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1 / 2)

妄人朱瑙 鐘曉生 11879 字 3個月前

翌日一早, 朱瑙優哉遊哉地來到府衙大堂,大堂裡已經站好了幾排人。他手裡拿著一份昨天要來的名冊, 問道:“到齊了?”

官吏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出聲。

“應該沒到齊吧?”朱瑙將名冊交給驚蟄,“你去點點。”

程驚蟄於是拿著名冊下堂,依次對照著官名和人名核對。

“劉湯?”

堂下無人應聲,驚蟄正待用筆畫叉,隻聽一名小吏輕聲道:“他被廂兵殺了……”

那天廂兵作亂,搶走了州府的大量財物,亦殺了不少官員。程驚蟄持筆的手一頓,慢慢劃去劉湯的名字。

不多時,點名完成。州府各級官吏原本應有二百五十餘人, 然而到場的隻有一百出頭。餘下沒來的人中,一些是在混亂中被廂兵殺了, 還有一些則是被嚇破了膽, 堅決辭官, 抵死不肯再來州府的。

點完人數, 朱瑙掃視堂下眾人。眾人也在看他, 目光各異,有些人的目光是質疑,更多的人目光是好奇與探尋, 甚至有幾人眼中竟閃著期待的光芒。

過了一個晚上, 他們已經不像昨天那般絕望猜忌了。正如竇子儀所言, 如今州府剩下的隻有一個爛攤子了,即便朱瑙想打劫,也實在沒東西可供他打劫。他若有什麼圖謀,那他得先把這個爛局收拾了才能展開他的圖謀。而現在,官員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能主持大局的人啊!管他真州牧假州牧,與其再來一個糊弄事的宋仁透,還不如誰能挽救頹勢,他們就追隨誰。

朱瑙清了清嗓子,慢慢開口:“既然人都到了,本州牧便說幾句。我雖初任廊州州牧,不過本州的吏治風氣之敗壞,我還是有一些耳聞的。”

堂下眾人的臉色霎時就變了。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朱瑙不會也想來這套吧?!須知廊州吏治風氣之敗壞,朱瑙可絕不是“有些耳聞”這麼簡單,他自己就是這敗壞的參與者之一啊!——他在閬州經商多年,少不得要打點各級官差官吏。在場便有不少人收過他的錢財,甚至有人主動向他索要過賄|賂。

朱瑙一道眼風掃過去,數名官吏與他目光一接觸,立刻心虛地低下頭去。

風水輪流轉,這誰能想到當初給自己行賄的商賈搖身一變成了自己的長官。他若想治罪,逃都沒得逃啊!

官吏們心驚膽戰,然而朱瑙卻沒有要清算的意思。

他接著道:“吏治風氣如何,你們行事如何,其實不必我多說,你們心裡應當有數。然而造成如此局麵,並非全是你們的過錯。所謂上行下效,長官行事不端,下屬便有仿效之心。再則法令不嚴,為惡者不罰,為善者不賞,時日一久,自然人心向惡。”

眾人一愣,心情逐漸複雜起來。正如朱瑙所言,他們有些人初入官場時,或許亦有一顆清廉向善之心。隻是身邊人人都貪腐,又不受任何懲罰管製,他們若不跟著貪腐,倒顯得吃了大虧似的,亦難以融入周遭人群。

朱瑙道:“這些既已是往事,如今我新官上任,你們不是在我治下犯錯,前情便一概不追究了。但是你們得記住,從今日起,我會好好整頓吏治,你們必須明禮誠信,嚴守法紀。誰敢再做貪贓枉法之事……”

說完眼睛一眯,邊上的驚蟄頗有默契地拔出腰間佩刀。噌的一聲,寶刀寒光乍現,嚇得滿堂官員都是一哆嗦。驚蟄冷冷地掃視眾人,誰敢與他對視,他便晃動手中的刀,直把人嚇得腿軟,頭低得極低,不敢再抬。

驚蟄收刀回鞘,下意識看了眼朱瑙。為了拔刀的動作更有威懾力,他可是專程練了兩天,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

朱瑙與他眼神相接,衝他滿意地挑挑眉。驚蟄眼睛一亮,壓住嘴角笑意,繼續保持住冷酷無情的形象。

官員們如芒在背,唯唯諾諾。

朱瑙雖知道這些官吏中大有貪汙腐敗之人,然而正如他所說,造成如此局麵,並非全是官吏之錯,首罪當歸於治下不嚴的原州牧。再則如今正是用人之際,用生不如用熟,他若真要嚴查,怕是整個州府就剩不下幾個人了,他又去哪裡找那麼多人替代?如今的首要之事是恢複州府運作,網開一麵也是順應情勢。往後再有人敢違法亂紀,嚴懲也不遲。

罰說完了,賞也該說說,好賴讓人有做事的動力。朱瑙道:“本州牧會賞罰分明。每季我皆會考察,誰能恪儘職守,我便給誰金錢嘉獎。另外有能者,我亦會大力提拔。”

一番恩威並濟的話交代完,朱瑙便讓下級官吏離開大堂,先去將殘破的州府好好收拾一番,殘磚碎瓦該掃的掃掉,門窗該修繕的也先修繕一下,起碼讓州府看起來像個樣子。

下級官吏們心有戚戚地離開,走出沒多遠,他們就迫不及待地交頭接耳起來。

“我聽朱瑙剛才說的那幾句話還真有些樣子。難不成他是真要好好治理州府?”

有一人不認同:“得了吧。我跟商人打了這麼多年交道,商人說的話可千萬不能信。他說要善待我們,給我們升官嘉賞,可這回州府遭此劫難,今年的餉錢都發不出來,他哪來的錢賞我們?”

又有人道:“都這時候還想什麼賞啊?州府弄成這樣,他不罰人就偷著笑吧。再說了,就算他賞不了你,他還罰不了你嗎?沒看他帶那麼多武士在身邊,你敢不照他說的做嗎?”

頭一個說話的人道:“你們也彆想的太壞了。朱瑙是個會做生意的人,你們看他這幾年生意做得多大?說不定,他做州牧也能做得不賴。咱就好好乾吧,州府整頓好了,咱也有好處。弄不好,再把山賊招進來一次,咱也活不了啊。”

“是啊……但願他是一位明主吧。”

下級官吏們紛紛離開之後,府衙大堂裡剩下的便是些管事的文官以及幕僚了。

朱瑙道:“本州的花名冊以及各類田簿賬冊在哪裡?”

其餘人都沒說話,唯有竇子儀上前一步,抱出一大摞賬冊,呈給朱瑙:“州牧,那日廂兵叛亂,闖進州府,把存放公文的櫃子砸了,所有公文都被打亂了。我這幾日正在整理,剛理完去年的花名冊與田簿賬冊等,往年的還需再整理一些時日。”

朱瑙接過他呈上來的幾本冊子,問道:“這麼多天了還沒理完,難道隻有你一人整理?”

其餘人等頓時羞慚地低下頭去。前段時日州府太亂了,需要收拾的事情一大堆,誰都不知道從哪兒開始乾起,索性就什麼都沒乾。唯有竇子儀知道那些公文的重要性,所以早早開始收拾了。

朱瑙翻了翻竇子儀送上來的冊子,欣賞地看了他一眼。雖然隻有半年的份,竇子儀卻整理的十分詳儘,本州的戶數普查、耕地普查、稅收賬冊、州府花銷等幾乎全在這裡了。

須知治理一個州府,和管理一間商鋪,頗有不少相似之處。譬如管理商鋪,收入是商品的銷售,扣去商品成本、運輸費用、夥計工錢、門麵租金等花銷,若尚有盈餘,商鋪便能經營下去;而治理州府,亦有一大筆金錢賬。收入是百姓繳納的稅收,刨去上供給朝廷的費用,餘下的錢既得發各級官吏的餉錢,還得能讓百姓安定富足,這樣官府便能運作。若不然,也和店鋪一樣早晚要關門大吉。

朱瑙開始瀏覽這些賬冊,堂下的氣氛瞬間緊張起來,官員們簡直大氣都不敢出。

先前的這半年,可謂是閬州最混亂最狼藉的一段時間。登記在冊的百姓急劇減少,或身死或流亡或落草;稅收少得慘不忍睹,大多百姓窮困潦倒,根本交不出租稅;府庫的花銷卻如同流水一般。招安山賊花了許多錢,將山賊編為廂軍給他們發糧餉又是一大筆錢,那宋州牧四處購買珍禽異鳥還花了不少錢。庫銀裡的存銀數字簡直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而且就剩這麼點錢,還不知道在不在。

朱瑙道:“這些錢糧還在府庫嗎?被趙屠狼他們搶走了沒有?”

竇子儀道:“存糧都被山賊搬空了,錢倒是還在。銀錢珠寶存放在一道暗門後,那日他們沒有發現。”

朱瑙點點頭:“嗯。”他已經做好一窮二白的打算,甭管剩的多少,有剩就是好事。

見他並不惱怒,官員們都暗暗鬆了口氣。這位新州牧,倒比他們想的要大度不少。

點完人頭,看完花名冊和賬冊,朱瑙便對州府的現狀了解的差不多了。接下來,便要著手整頓人事了——官府裡原本的人他雖還要用,可怎麼用,自然不會和從前一樣。

他靠到椅背上,單手托腮,徐徐開口:“如今廊州亂象叢生,皆出於山賊之禍。我想知道,當初決定招安山賊,是誰提出的計劃?”

此言一出,數人臉色驟變。剛才還想著朱州牧寬宏大度,這就與他們算起帳來了!

招安山賊雖說是錢青主謀,可也有不少人支持了他。後來計劃推行之中,更有不少人參與出謀劃策。這要真清算起來,株連者不在少數。

朱瑙見眾人變色,知他們膽怯,道:“彆緊張,不是要治你們的罪。你們為長官出謀劃策,用或不用,由長官決斷,造成的後果,也理應由長官負責。隻是這麼大的事,總不能是三言兩語就定下的。你們該商議過吧?我與你們都不熟,是想趁此機會了解你們。你們便把當日自己所說的話語都重複一遍吧。”

眾人麵麵相覷。

朱瑙微笑道:“隻管照實說,我說了不治你們的罪,就是不治你們的罪。但若是誰撒謊被我發現……”

“乒”地一聲,程驚蟄手中彎刀再度出竅,把眾官吏嚇得又是一哆嗦。人們趕緊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起當日對話來。

今日人都在場,縱使有人想隱瞞篡改自己當日所言,以推脫責任,亦會有旁人指出來。加之程驚蟄等武人持刀站在一旁,他們哪裡還敢耍心機,隻能有什麼說什麼。

人們重演當日情形,一人一句斥責山賊可恨,議論治理山賊之策。然而始終無人能提出良策。輪到錢青時,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說出招安之策,聲音輕得如同蚊叫,頭低得極低,不敢看朱瑙的表情。

當初亦有幾人反對過招安之策。輪到他們時,他們趕緊大聲重複自己當日反駁錢青的話語,比當初反駁得更理直氣壯情緒激昂,畢竟如今他們已知曉結局,更有信心自己說的是對的。朱瑙聽過之後,多打量了他們幾眼,偶爾點頭附和,倒也沒多評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