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2 / 2)

妄人朱瑙 鐘曉生 11879 字 3個月前

又輪到錢青時,他不得不再次硬著頭皮說出他所謂的“一箭三雕”。朱瑙聽罷他說的招安山賊的三大好處,忍不住嗬嗬一笑。這一笑,笑得錢青滿臉通紅,恨不能挖條地縫鑽進去。

當竇子儀站出來反對錢青的時候,朱瑙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他幾眼。然而竇子儀還未說清反對的緣由,當日的情景重現便到此為止了。

“嗯?”朱瑙奇道,“這就沒有了?竇子儀的話不是還沒說完嗎?”

一名官吏忙道:“朱州牧,那日我們談到這裡時,宋州牧已拿定主意要招安,就讓錢主簿去擬招安檄文了。”

眾人回想起當日情形,又想起這數月來蜀中種種亂象,皆心情沉重。當初誰又能想得到,一紙招安檄文竟會釀出如此大錯呢?

忽然,一道低沉的男聲響起,打破堂中的沉默。

“蜀中必將大亂。”

此言一出,眾官吏皆茫然,循聲望向出聲之人,原來又是竇子儀。官吏們正奇怪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從何而來,忽有人驚道:“我想起來了!那日竇子儀的確說過這樣的話!”

人們愣怔片刻,又有人想起:“對,我也聽見了,那日竇子儀是說過蜀中要亂。”

朱瑙讓眾人重複當日說過的話,竇子儀的這一句,雖已不是商議的內容,但既然他說過,確實可以拿出來重複。

眾官吏頓時臉色各異。竇子儀在州府中並不是什麼位高權重之人,隻不過是個整理謄寫文書的下級官吏,也不知他當日是如何混進那幕僚會議之中的。不知他為何會說那樣一句話。更不知道的是他那句話怎麼真就一語成讖了?

“蜀中必將大亂’?”朱瑙饒有興致地問道:“竇子儀,你那日說過這樣的話?”

竇子儀忙作一揖,道:“州牧,下官當日的確說過這樣的話。宋州牧為圖省事,決意招安山賊,又將招安一事交由錢主簿負責,我便知道,蜀中勢必會大亂。”

周圍傳來幾聲輕嗤,就連一直低著頭的錢青也不屑地撇了撇嘴。

在錢青看來,他固然有不對的地方,可他也並不覺得全是自己的錯。這蜀中局勢本來就夠亂了,他一著不慎讓這局勢惡化得更快一些,可難道沒有他,蜀中就不亂了嗎?再者招安本來就是無計可施之計,又不是他想去討好山賊。隻是在招安的過程中,有些事各級官吏處理得不夠妥當,百姓亦缺少耐心以及對官府的信任,人人都有錯,才最終釀成如此局麵。隻能說他實在有些時運不濟。可這竇子儀光聽一句招安就說他是大亂,簡直沒有道理!難不成還有比招安更好的辦法?

朱瑙道:“詳細說說,你當初為何覺得蜀中會亂。”

竇子儀不慌不忙地開口:“我如今說來,倒似有些馬後炮了。然而當初我的確是這麼想的。錢主簿他雖懂理財,卻不懂人心。屠狼寨也好,長明寨也好,那些山賊當初或因生計困難而落草為寇,可如今早已今時不同往日,他們人多勢眾,生活富足,若要他們接受招安,必得以大量金銀財寶乃至高官厚祿相誘惑,他們才有可能答應。而一旦以此重金高官招安,勢必會讓彆有居心者效仿,將此視為升官發財之捷徑。此乃必然,絕非偶然!縱使初時效仿者不多,可官府無力打壓,最後必然還是予以招安。時日一久,效仿者定會越來越多,從而造成民間大亂——此其一也。”

錢青微微一怔。難怪他覺得剛剛招安後的一段時日成效是十分不錯的,隻是有個彆居心叵測之人趁機鬨事,想騙取官府的招安金。可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鬨事的人忽然變得越來越多,形勢也急轉直下,他至今都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聽竇子儀這麼一分析,竟是從招安之初就已埋下的禍根?

朱瑙道:“還有其二?”

竇子儀道:“有。最糟糕的是,宋州牧不但決定招安,還讓錢主簿去撰寫招安檄文。錢主簿為人……為人……”他思索片刻,咽下“摳門”二字,接著道,“錢主簿為人一向拘謹。他將招安當做談生意,生怕價開得高了要吃虧,於是先把條件放得極低,隻等山賊自己往上加。然而招安和談生意又怎能一樣?那些山賊或許原本對官府仍有一線畏懼忌憚之心,可招安條件朝令夕改,他們自然也就明白,官府無能,隻有招安一條路可走,且願意再三妥協。那些山賊自然坐地起價,官府便不接受也得接受。”

朱瑙看他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欣賞。若說前一條分析可以是事後附會,可這一條便能看出,這竇子儀的確是個明白人。當初虞長明將第一份招安檄文拿給他看,他看到那摳摳搜搜的招安條件,心裡便知官府此舉犯了大錯。官府或許是想以較少的銀錢來招安山賊,可這樣做隻能起到適得其反的作用。山賊不接受,官府必然得加價,這一加價,官府就完全失去了誠信與威信,更讓山賊了解官府的無能。還不如官府從一開始便給出一個優越的招安條件,肯定比最後讓山賊坐地起價索要的少得多。

“還有其三。”竇子儀道,“原本招安屠狼寨眾山賊之後,若能將他們分散安置,好生監管,或許州府仍有一線生機。然而正因為第二點錯處,讓趙屠狼明白官府為了招安一事已無底線可言。那趙屠狼是個野心勃勃之人,若想要他接受招安,即便許以重金官位,他也絕不會輕易放棄他自己的勢力。因此最後他提的招安條件,必然要求眾山賊仍在他手下受他管轄。如此一來,官府就等於引狼入室。那屠狼寨在山中官府無力治理,難道他們進了州府就治得了?”

錢青的臉色已是一片慘白。正如竇子儀所言,他本來也希望能借招安之名瓦解大山寨的勢力。可那趙屠狼死活不允,言明賞金封地尚可商議,可若州府妄圖瓦解他的山寨,招安之事便無商談的餘地。當初趙屠狼亦向官府說了些軟話,譬如隻要將他的山寨整編成軍,他自會儘力保衛州府,不再作惡。錢青雖不全信,但當時已彆無他法,隻能寄希望於山賊真能洗心革麵。為了儘快推動招安事宜,他便允了趙屠狼種種條件,將他們山寨囫圇吞下,編入廂兵。最後果然自吞惡果,整個州府為之洗劫一空。

其餘官吏聽完郭子儀一席話,亦麵有異色。

先前有不少人以為竇子儀隻是運氣好,可等他全部說完,便不得不為之改觀。莫說是馬後炮,便讓他們自己事後分析,他們也分析不出這些馬後炮來。更何況,竇子儀的確在事前就已料到失態之嚴重了。

竇子儀全部說完之後,朱瑙臉上喜怒未辨:“這些事,你當初便都已想到了?”

竇子儀平靜道:“是。”

朱瑙手指輕叩桌麵,語氣竟驟然冷了幾分:“那你當初為何不向宋州牧闡明是非?就眼睜睜看著州牧一錯再錯?依我看來,招安之策雖由錢青提出,可你的罪責比他還重許多!”

堂下眾人瞬間又是一驚。朱瑙今日寬宏大量,赦免他們種種過錯。可誰能想到,頭一個要被問罪的竟會是竇子儀?

竇子儀沉默片刻,苦笑道:“是。我不說,因為我知道,即便我說了,宋州牧也絕不會聽的。”

朱瑙道:“你憑什麼這麼篤定?”

竇子儀道:“宋州牧隻在閬州任職三年,到任即會回京。他從來不關心閬州民生,行事唯一的依據,便是誰給他惹的麻煩少,他便聽誰的。他未必不知道招安之策後患無窮,可這一計對他來說最省事,便有什麼後患,那時他任期到了,也該走了。”

此言一出,堂下竟有幾名官吏忍不住點頭。在州府任職的,沒人不了解宋仁透的為人。有不少人向宋仁透彙報差事時,就因為事情麻煩了些,慘遭宋仁透批評驅逐。時日一長,人人都學會糊弄事兒了。

朱瑙托著腮打量竇子儀。竇子儀臉上一直無甚表情,語氣也始終平靜。說好聽了是四平八穩,說難聽了,他年紀不大,為人竟已有幾分麻木不仁。

朱瑙淡淡道:“你倒是挺會看人。”

竇子儀低頭不語。他的確很會看人,有時看的太透徹,省了許多麻煩,卻也少了許多生趣。尤其如今這樣的世道,滿眼瞧的俱是荒唐事,滿耳聽的俱是荒唐言,活得越明白,反倒越荒唐。

卻聽朱瑙道:“你既這般會看人,那你說說看,我是什麼樣的人?”

竇子儀一愣,詫異地抬起頭。周遭眾人也全都愣住。這又是什麼問題?!

竇子儀傻了半天,心情複雜地答道:“朱州牧……下官……不知。”

在此之前,他並不認得朱瑙。就這麼兩天的接觸……他還真看不明白。

朱瑙嗬嗬一笑,語重心長道:“你看,你不知道吧?做人不能太自以為是,你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可你不試試,你又知道什麼呢?”

竇子儀:“……”

沒等竇子儀從他那一串知道不知道裡緩過神來,朱瑙大手一揮,已有了定奪:“竇子儀,知而不言,有罪,當罰。罰俸半年!”

又轉向錢青:“錢主簿,你在做主簿之前是管什麼的?”

錢青一愣:“啊、啊?我、我從前是管稅收事務的……”

“哦,怪不得。”朱瑙點頭道,“我聽你方才說的什麼一箭三雕,也就一條稅收相關的還算在理,其餘兩條皆是胡扯。”

錢青:“……”也、也沒有胡扯這麼誇張吧。

朱瑙道:“諒你雖犯大錯,卻無壞心,我就不罰你了。隻是主簿這位置怕不太適合你,你還是繼續回去管稅收吧。”

錢青:“……”官位都貶了,這也叫不罰嗎?

“你,”朱瑙指指竇子儀,“明天起,你是主簿了。”

竇子儀:“……”他還沒從被罰錢的心情裡緩過來,忽然升官了?!

朱瑙又根據方才眾人重現情景時說過的話,佐以幾句問話,更加了解眾人性情。有人似乎對律法頗有些見解,朱瑙便將人調去管律法。對人事做了簡單調動之後,他擺擺手道:“今日先這樣吧。你們趕緊去把該整理的公文都整理好,三日之內,全呈上來給我看。行了,走了。”

說罷起身下堂,帶著程驚蟄離開了。

一眾官吏被他的雷厲風行弄得目瞪口呆,直到他離開以後,人們也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竇子儀經曆了先罰後賞,乃是堂中起伏最大的人。他一下就從低級官吏被擢升為了堪稱州牧左膀右臂的主簿,可謂官升數級。然而他的心情亦是眾人中最快平複的。

朱瑙罰他那半年的俸祿,與其說是在罰他,倒不如說是對州府上下的宣告——他與宋州牧是完全不同的人,人們可以對他暢所欲言,不會在他這裡因言獲罪。

竇子儀望著朱瑙離去的背影,漸漸的,麻木良久的臉上竟有了一絲笑意。這荒誕的世道,突然變得有些盼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