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2 / 2)

妄人朱瑙 鐘曉生 10906 字 3個月前

陳武仔細觀察著錢青,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神色的變化。

片刻後,錢青終於猶猶豫豫地張嘴,可是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陳武心急不已,用眼神鼓勵他趕緊開口。

終於,錢青開口,問出了一個讓陳武始料未及的問題:“陳使君……你聽說了我的哪些事跡?”

“……啊?”

“你說,聽說了我的一些事跡,覺得我頗有才乾……你聽說了我哪些事跡呢?”

陳武:“……”

那句不過是個客套話,這個問題他還真答不上來。他趕緊絞儘腦汁地回憶他聽說的所有跟錢青有關的信息,想隨便掰扯幾句。然而許是他沉默了太久,還沒等他掰扯出來,錢青先苦笑了一下。

“……抱歉,當我沒問吧。”

陳武:“……”

氣氛瞬間就變得十分尷尬了。

錢青垂著眼不作聲,眼神飄忽,陳武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失落、心虛、緊張、以及……為難。

可能是因為自己也經常有類似的體會,陳武本能地察覺到,錢青的支支吾吾和語焉不詳是,似乎是因為他兩邊都不想得罪……

陳武忽然有些意外了。

在成都府的時候,他自己也經常陷入兩難的境地之中。人不可能總是中立的,難免有個傾向。可因為不想得罪人,大多時候不能明確地表明立場。對於他自己傾向的那一方,他可以透點口風,適當地表露一下自己的傾向。對於他不傾向的那一方,他則隻能敷衍推脫,語焉不詳。而剛才錢青答他話的態度,很像後者。

——也就是說,錢青之所以不肯把話說白,很可能是因為不想開罪他們成都府。但他內心真正傾向的一方,卻是朱瑙!

這個結論讓陳武大吃一驚。錢青可是真官,朱瑙卻是假官,他的真主簿被假州牧給罷免了,他心裡難道沒有怨恨?這不可能!

陳武已經按捺不住,上身前傾,比剛才提問時更急切了幾分:“錢兄,你覺得朱州牧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讓錢青微微一怔,臉上為難的表情更明顯了。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亦觀察著陳武的神色,回答道:“朱州牧這人,有一些……有很多不足之處……比如他做事,比較,比較,不守規矩,嗯,不守規矩。不過……他其實很……比、比較有才乾……”

陳武:“……”

前半句話並不重要,後半句話才是真心話。

陳武的心裡有點發涼,重新靠回椅背上,沉默。

錢青已滿頭大汗。

良久,陳武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覺得他很有才乾?”

錢青謹慎地輕輕點了下頭。

陳武的眉頭擰得要打結,語氣可笑:“就因為他有才乾,這大半年來,你們閬州府的這些官員就跟著他做事?他的來路出身,你們就一句不問?!”

這話就比剛才的試探重多了,甚至有了問罪的意思。錢青嚇了一跳,立刻緊張得正襟危坐:“不、不是……”

“不是什麼?!”

錢青張了張嘴,又啞然,汗一顆顆往外冒,話卻一句說不出來。

他這態度讓陳武更加不滿,手指用力地叩了幾下桌子:“錢青,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錢青啞口無言。

兩人僵持良久,茶館裡忽又爆發了一輪激烈的喝彩和掌聲。樓下的歌女唱完一曲,客人們興奮不已,嚷嚷著要她再唱幾首。

“好,好極了!”

“好聽,再來幾首!”

聽到喝彩聲,錢青不由得往樓下瞥了幾眼。歌女抱著琵琶起身向堂客們鞠躬,視線投到樓上,正與錢青撞上。歌女笑吟吟地向錢青行了個禮,錢青緊繃的臉亦鬆弛了幾分。

等歡呼聲漸漸小下去,錢青把視線收回來,架勢沒有方才那麼拘謹了。

陳武揉了揉額角,口氣亦鬆弛了幾分:“那歌女長得著實漂亮,唱得也的確不錯。”

錢青點頭:“她唱的的確好,她的琵琶亦是我見過的歌女裡彈得最好的。今天茶館裡的客人大都是衝著她來的,畢竟她已經一年多沒登台了。”

陳武微微一怔:“一年多沒登台?為什麼?”

錢青默了默,歎氣苦笑:“前兩年閬州流民泛濫,山賊為禍,治安極差,常有命案發生。去年有一名歌女在茶館被人調戲,言語上起了衝突,就被人當場砍死在台上。後來整整一年的時間,各家茶樓酒館裡都沒有女子再敢登台了。”

陳武:“……”

他心裡咯噔一下,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兩人又沉默了片刻,錢青忽然深深吸了口氣:“使君,你問我是怎麼想的……你想聽實話嗎?”

陳武愣了愣,忙道:“你說。”

錢青舔了舔嘴唇,又猶豫片刻,終於開口“朱州牧……不,朱瑙這個人,寡廉鮮恥,膽大妄為……他是個瘋子!從他第一天拿著官印闖進州府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瘋子!”

他頓了頓,又道,“你說我們不問他的來路身世,就幫著他做事……那時候他是帶著一隊帶刀武士闖進來的,誰敢多問呢?”

陳武不由一驚。這可是朱瑙的罪證!他正要細問,錢青卻接了下去:“一開始,我們都是被他強迫的。……也可能不是吧。我不知道。如果那天他們沒有拿刀,我們是會把他趕出去,或是還是會聽他的……”

陳武聽得莫名其妙。閬州的官員們到底是不是被強迫的?

這時候,錢青忽然抬起眼來看著他,眼裡有種很深的、難以描述的東西。

“陳使君,你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想問你,你有沒有坐在官府裡做事的時候,山賊突然闖進官府燒殺搶掠?你有沒有親眼見過同僚的屍體?你有沒有見過府庫裡的銀子和糧食都被山賊搶了,怎麼寫信也沒有人理?你有沒有試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

陳武啞然。

錢青長長吐出一口氣,回頭掃視四周。美麗的歌女已坐下繼續獻唱了,茶館裡的客人們喝著茶、吃著點心、聊著閒話,難得的公休日,每個人的臉上寫著輕鬆愜意。

他垂下眼:“這間茶館我幾乎每周都來。你們今天來,見到的是這樣,可半年前,一年前,都不是這樣的。”

陳武嘴唇動了動,最終沒說什麼來。

桌上再一次沉默,片刻後,再次開口的人還是錢青。

他小聲道:“使君,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朱瑙是個瘋子,我知道,他犯的是殺頭的死罪。我也不想被牽連,我也很怕死,可如今這個世道,如果官府裡還是宋仁透那樣的昏官,是我這樣的庸才,死真的很容易。我親眼見過很多了……”

他深深地看著陳武:“你不用許給我什麼好處,我隻想問一問。使君,如果沒有朱瑙。成都府,朝廷,還能給閬州派來一個比他更能乾的州牧嗎?”

陳武與他對視,片刻又避開他的目光,繼續沉默。

他忽然之間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茶館裡依舊熱鬨著,跑堂的夥計托著熱水壺,挨桌給客人們添加熱水。慷慨的客人們往他的托盤裡扔進銅板和碎銀,那是打賞給歌女的銀子。

跑堂的添完鄰桌,來到錢青與陳武身邊:“客官,要加點熱湯嗎?”

錢青搖了搖頭,從袖子裡摸出一錠銀子,放進托盤裡。跑堂的眼睛登時就亮了,忙替歌女連聲道:“謝謝客官,謝謝客官!”

錢青勉強衝他笑了一下,跑堂夥計便朝下一桌去了。

“使君,若無他事,我先回去了。”錢青小聲道。

陳武終究沒再說什麼,輕輕擺了下手。錢青起身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禮,快步下樓去了。

錢青走後,陳武喝完了杯中的茶,起身走向還在給客人添茶的夥計,亦從袖中摸了一錠碎銀放入托盤,轉身離開了茶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