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1 / 2)

妄人朱瑙 鐘曉生 15108 字 3個月前

顧七今年九歲, 父母早亡,他已在成都城裡靠著乞討為生兩年了。

他照常捧著陶碗在路邊乞討, 忽見不遠處有個年輕人走了過來。那年輕人神色癲癲, 走不了幾步就拉住路邊的人問話。被他扯住的人大多以為他是瘋子, 警惕地躲開了。也有人停下陪他說話,可說了沒幾句,那年輕人本來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

不多久,和人搭完話的年輕人腳步虛浮地走過來。

眼下不是什麼好年頭,尋常人看到乞丐都會躲開, 尋乞的要自己厚著臉皮貼上去糾纏,把人纏到受不了, 才有可能討到一些東西。

顧七看那年輕人打扮不算太窮酸, 連忙捧著碗湊過去, 一麵顛碗,一麵伸手拽年輕人的衣角。

“公子行行好, 給點錢,給點吃的吧。”

離那年輕人不遠的地方有兩個男子,那兩個男子原本走得不遠不近, 不像和年輕人有什麼關聯的樣子。可看到顧七的動作後, 那兩人竟立刻凶神惡煞地衝過來。

顧七嚇了一跳,連忙鬆手往後退。幸好那兩個男人還沒衝上來就被年輕人抬手攔住了。年輕人冷淡道:“我是怎麼跟你們說的?”

那兩個男子訕訕地退回去。

顧七這才知道那兩人原來是年輕人的侍從。這年輕人倒有些深藏不露。

年輕人從袋裡掏出一些錢,放進顧七破破爛爛的陶碗裡。顧七看到那錢的數量, 頓時眼睛一亮:這人必是一位低調出行的富家公子了。隻是不曉得這位富家公子為什麼這麼瘦, 難道有幸生在富貴人家卻不愛吃東西麼?

顧七忙不迭鞠躬:“謝謝公子, 謝謝公子!”

富家公子給了錢卻沒走,彎下腰看著顧七。這人本身長得是俊秀的,可他瘦得臉頰都內凹進去,再加上神色很是肅然,看得顧七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他問道:“乞兒,你知道朱瑙麼?”

顧七一愣:“啊?”

乞丐成天在街上混跡,其實消息比普通人還更靈通些。他不曉得這人什麼用意,謹慎地答道:“是說閬州牧朱瑙嗎?”

年輕人點了點頭,又問道:“你覺得他如何?”

顧七又是一愣。這富家公子恐怕是有些不正常,怎麼會在路上管人問這些?

然而年輕人目光定定地看著他,好像非要聽到他的答案。

顧七猶豫片刻,把碗抱得更緊一點,就怕自己說錯話這人會把剛才的賞銀拿回去:“什麼叫覺得他如何?”

年輕人道:“他做了成都府的官,你覺得好還是不好?”

顧七年紀雖小,可過了兩年乞討生活,已是少年老成。他想先判斷出年輕人的立場,再順著他說些讓他舒心的話,可這年輕人眼神空洞惘然,讓人摸他的不清底。

顧七隻能撿著中立的話道:“朱州牧才剛進城,什麼事情都還沒做,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當官的說的和做的都不一樣,總得過兩年再看看。”

頓了頓,小聲補上一句:“我希望他是個好官。”

年輕人眼波閃了閃。

片刻後,年輕人又問道:“那你覺得從前成都府的官員如何?”

顧七微怔。他七歲開始行乞,世態炎涼見得太多,世風日下聽得太多,被官吏驅趕欺辱更是數不勝數。

片刻後,他控製不住譏酸地問道:“亂軍進城,那些狗官還沒死光嗎?”

他小小年紀,說起這話來有種天真的殘忍。

年輕人怔住。

他這一怔怔的時間有些久,顧七漸漸發現不對勁,擔心地抱著陶碗後退,怕自己說錯什麼會被人把錢收回去。

那年輕人卻突然開始笑。他笑起來沒有聲音,隻是肩膀在抖,讓人分不清他究竟在笑在哭。過了一會兒,他整個身子都抖起來,嘴咧得很開,顧七才發現原來他確實是在笑。

但這笑又笑得很是瘮人,年輕人的嘴角咧到了猙獰的程度,眼淚也笑出來了。

顧七害怕地不斷向後退,一抬頭,才發現年輕人的兩個隨從正惡狠狠瞪著自己,那眼神像是要把自己的皮都給扒了。他想逃走,可路被年輕人的隨從封住了,他逃不掉。

又過片刻,年輕人用手抹了把臉,把笑出的淚花抹去了,搖著頭站起來。

他轉身要走,沒走兩步又想起什麼,重新回到顧七麵前。顧七大氣都不敢喘,就怕自己惹上了什麼禍事。

然而年輕人隻是解下錢袋,把錢袋裡剩餘的錢全倒進顧七的小破碗裡。顧七愣住,忙抬起頭想看年輕人的表情,而年輕人已經低著頭轉回過身,慢慢走開了。

……

盧清輝回到住處,剛關上門,他的兩名侍從立刻急不可耐地開口。“少尹,那些愚民根本什麼都不懂,他們說的話你彆……”

他們沒說完,盧清輝平靜地抬起手把話截住了:“我想回房睡會兒。”說完便進去把門關上了。

兩名侍從麵麵相覷。

“少尹沒事吧?”

“不知道……希望他睡一覺會好點兒。”

“唉……那些老百姓懂什麼?大字不認得還滿口胡說八道!少尹今天怎麼回事,怎麼想到去跟那些人搭話呢?”

“是啊,我也不明白。少尹是不是最近悶壞了?太反常了……”

兩名侍從回到門口守著,過了一會兒,他們隱約聽到盧清輝的房裡傳來動靜。

“什麼聲音?”

“好像有東西倒下來了……”

兩人放心不下,又回到盧清輝門口,拍門輕聲叫道:“少尹?”

等了片刻,裡麵卻一點聲音也無。推推門,門卻從裡麵閂上了。

兩人頓時有不好的預感,又拍門大叫幾聲,仍然不得回應,於是兩人顧不得許多,趕緊一起撞起門來。

不多時,薄薄的木門被兩名侍從撞開,屋內的景象嚇得他們倒抽一口冷氣——

盧清輝用幾件衣服紮成一根長繩,把自己掛在房梁上,上吊了。

“少尹!!!”

兩人趕緊衝上去把盧清輝從繩套上抱下來,然而盧清輝麵無血色,已經失去意識了。

=====

盧清輝始終處在混沌中,不知過了多久,因感覺自己渴得嗓子發疼,不得不掙紮著醒過來。他扶著頭坐起來,發現自己處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裡。屋中有張桌子,桌邊坐著一個年輕人,正在看書。

聽到他的動靜,那人放下書,笑道:“醒了啊。”

盧清輝尚未完全清醒,有些想不起前事,懵懵懂懂地盯著那人看。隻見那人二十來歲模樣,皮膚白淨,相貌清秀和善,是張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臉。

他茫然道:“你是……”

那人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道:“你猜?”

盧清輝:“……”

他等了片刻,那人笑眯眯地看著他,還真是等著他猜的樣子。他失笑道:“這是什麼地方?”

那人歪歪腦袋:“你再猜?”

盧清輝:“……”什麼毛病!

他先前被吊了好一會兒,腦袋有些糊塗。這會兒渾身的血液流順暢了,前事才慢慢回想起來。他頓時眼神一暗。

然則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又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使他無法再沉浸於方才的情緒中。他又打量那人一會兒,見那人實在和善,當是沒有惡意的。想來是他的侍從將他救下後送到醫館之類的地方來了。

他實在太渴了,又見桌上有茶壺,便扶著椅子走過去,到那人對麵坐下。他喝了一杯茶方覺得舒服些,又抬頭問那人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覺得我像什麼人?”

盧清輝一向正經,不喜歡跟人玩笑,也不知道這人為什麼這麼有興致非要跟他賣關子,因此冷聲道:“我們素未相識,為何非讓我猜你。猜對又如何,猜不對又如何?”

那人悠然道:“猜不對,說明你看人的眼光不大準。”

盧清輝皺眉。他剛睜眼的時候對這人其實有幾分好感,隻是這人這麼輕浮,已讓他好感降了許多。他冷冷道:“我看人準不準,乾你何事?我又不看你!”

那人笑得更有興致:“可我來了成都後,聽很多人都說你討厭我。”

盧清輝:“……”

盧清輝:“???”

要不是頭疼得真切,他都要懷疑自己眼下是不是在做什麼奇怪的夢。

往常若他看什麼人不慣,都是當麵訓斥,連袁基錄都不例外。何來的他討厭誰,卻要背後說人閒話?他再三回憶,仍沒有頭緒,目光卻瞥見那人方才正在看的書。

他定睛一瞧,原來那並不是什麼書,而是一本卷宗。那卷宗他眼熟得很,分明是成都府裡的公文——這人竟是官府裡的?

他愣了一下,又想起那人方才說的話:“可我來了成都後”……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對麵的人!

朱瑙笑得滿麵春風:“在下閬州牧朱瑙。盧少尹,久仰了。”

盧清輝:“!!!!!”

他見鬼似的向後一仰,竟從椅子上翻下去,摔了個四仰八叉。他狼狽地爬起來,朱瑙仍八風不動地端坐在位置上,悠悠道:“盧少尹連死都不怕,怎麼見了我這麼害怕?”

盧清輝:“~!@#¥%……&*()”

他一向也算牙尖嘴利,從沒有這麼詞窮過,手指指著朱瑙,半晌說不出話來。

朱瑙???這人是朱瑙???開什麼玩笑????

倒也不是盧清輝大驚小怪。任什麼人昏睡一場醒過來碰上這種事都得嚇破膽。

幾個時辰前,盧清輝自己吊的那一吊把他的侍從實在嚇得夠嗆。他的幾名侍從不是什麼有本事的人,眼下成都亂成這樣,他們也不知該找誰求助,又怕盧清輝已鐵了心想死,救得活這回救不活下回。於是他們一麵給盧清輝請了郎中醫治,一麵又去找了徐瑜,希望徐瑜看在往日情分上能施以援手,把盧清輝送出城去。

徐瑜這個人一向是很會做人的,他跟盧清輝有過矛盾,卻也有交情。那幾名侍從本以為徐瑜看在盧家的麵子上必定會幫這個忙,沒想到徐瑜一轉頭就告訴朱瑙了。於是這才有了眼下的這出戲。

朱瑙不急不忙,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啜飲,等盧清輝自己緩過勁來。

好半天,盧清輝回到床邊坐下,神色警惕地看著他,看樣子是接受這個事實了。

朱瑙微笑道:“你跟袁基錄的差彆可真大。”

盧清輝微微一怔,雖未開口,眼睛倒是直盯著朱瑙,顯然是想聽他說下去的。

朱瑙道:“袁基錄被我關進牢裡後,哭著喊著非要在臨死前見我一麵,要不然死得不甘心。你怎麼沒想到來見見我,不覺得遺憾麼?”

盧清輝:“……”

他和袁基錄的區彆就是這個??有毛病吧!!

被朱瑙這一攪合,盧清輝的心情徹底亂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真是一團亂七八糟。

朱瑙一手支著腮,笑眯眯地問道:“我和你先前想的有區彆嗎?”

盧清輝瞪著他,氣鼓鼓的,眉毛都擰成一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