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2 / 2)

妄人朱瑙 鐘曉生 15108 字 3個月前

朱瑙看著他這樣子,倒是有趣地笑出聲了。

盧清輝:“……”

片刻後,就在盧清輝於自我懷疑和暴跳如雷之間徘徊不定的時候,朱瑙又開口了:“盧少尹,想必你也知道,我這段時日一直在找你。不如你再猜一猜,我找你是為了什麼?”

盧清輝:“……猜個屁!”

如果朱瑙早幾年認識盧清輝,估計要為他這句話鼓掌了。要知道就連袁基錄這麼過分都沒怎麼逼出過盧清輝的臟話。

朱瑙聳肩,道:“盧少尹的脾氣不太好啊。那我便直說了,我找盧少尹,是希望盧少尹能將少尹的權職交接一下。”

盧清輝愣住,皺著眉道:“什麼?”

朱瑙道:“眼下我正整理官府內的卷宗。亂軍進城的時候燒了一些,你這裡若有備份,就拿來給我。沒有備份的,你要是還記得什麼,也抄下來給我。要不然民間許多官司懸著,實在不好判。”

盧清輝的臉色很複雜。

說實話,他到現在還未能消化這人就是朱瑙,而朱瑙就已經跟他談起公事來了。談得這麼自然,倒顯得他才是不對勁的那個人似的。

朱瑙向他確認道:“你這裡有工商卷宗的備份麼?那些案子懸著,官吏和百姓都很焦心。”

盧清輝默了默,道:“有一部分。”

朱瑙喜道:“那就好。徐少尹說你的記性極好,你能複原得越多越好。”

盧清輝臉色又是幾變。他也不知怎麼的,竟順著朱瑙說下去了。

當日他得知朱瑙進城的消息後,也曾想過若他落在朱瑙手裡會是什麼下場。無非是兩樣。一是朱瑙殺了他,如同殺了袁基錄一樣。這兩年他對朱瑙的敵意可從未遮掩過。二是朱瑙會勸他歸降,畢竟他是成都府的少尹,仍能派上用處。

眼下看來,朱瑙的選了第二種。

他當日亦想過,若他落到這兩種結局,他該怎麼辦。他一不願死在朱瑙手中,這於他是種侮辱;他二不願為朱瑙做事,寧死也不願。於是出路便隻剩下一條。

他冷冷道:“我不會為你做事的。”

朱瑙笑了笑,道:“我知道。”

盧清輝眼神一動。

兩人對視片刻,朱瑙目光溫和,盧清輝目光森冷。片刻後,朱瑙道:“雖然我希望你能輔佐我,但我知道你不會願意。因此我方才說了,找你回來隻是希望你交接一下權職。畢竟你為官一場,該儘的職責總得儘到。你隻當你任期滿了,也得交接完了才能走。”

盧清輝被他說得又糊塗了。

交接?任期滿了?照這個意思,難不成他交接完,朱瑙會放他離開麼?

朱瑙微笑道:“如你所想。”

盧清輝:“……”

他沉默很久,不知道要說什麼。

朱瑙亦知他需要時間消化,捧著卷宗起身:“盧少尹好好休息,我還有許多公事要辦,先回去了。”

盧清輝以目光相送。

出了房間,關上門,驚蟄就在外麵等著。兩人一起往回走。

驚蟄問道:“公子,他會留下來幫你嗎?”

朱瑙歎氣:“都尋短見了,想必是不會了。”

提到尋短見的事,驚蟄忍不住皺了下眉頭。他並不了解盧清輝,可就隻衝著這一件事,便對他極看不上眼:“尋死算什麼辦法?我瞧他也沒有多少本事。”

朱瑙笑了笑,道:“尋死不是什麼辦法,是不用再想辦法了的辦法吧。”

驚蟄一愣。這話有些繞口,他想了一會兒才繞明白。

朱瑙淡淡道:“他這樣的人,自小順風順水,恐怕是連絆一跤都沒絆過,總有人替他接著。這兩年天下大勢也好,成都府也好,他想的每樁事,他做的每件事,樁樁件件都事與願違,他難免要鑽牛角尖的。鑽不出來是他的命,鑽出來了是難得。”

驚蟄眨眨眼睛,似乎有些理解。

朱瑙不再過多評論盧清輝的為人,隻帶著驚蟄快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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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盧清輝剛睡醒,門外響起敲門聲。

他道:“誰?”

外麵傳來徐瑜的聲音:“是我。”

盧清輝皺了下眉頭。片刻後,他道:“進來吧。”

徐瑜推門走進屋來,臉上帶著笑,卻有三分慚愧。昨日盧清輝的手下來找他,畢竟是他將盧清輝的消息告訴了朱瑙,自然會覺得慚愧。可隻有三分,不會再多。不是他故意出賣盧清輝,隻是他聽說盧清輝尋了短見的消息,思慮再三,覺得將此事告訴朱瑙或許比不告訴朱瑙對盧清輝而言更多一分際遇。

徐瑜在盧清輝對麵坐下,問道:“清輝,你好了沒有?”

盧清輝平靜地答道:“好多了。”

徐瑜默然片刻,道:“希望你不怪我,你的事我自有權衡,若你願意聽,我便告訴你。”

盧清輝亦沉默片刻,道:“不必了。”

徐瑜略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盧清輝怪不怪他他不知道,可昨日已見過朱瑙,他的權衡想必盧清輝多少能理解一些。

兩人對坐良久,今日物是人非,氣氛難免有些沉悶。

盧清輝道:“你來找我乾什麼?”

徐瑜道:“你有什麼想問我的麼?”

盧清輝眼波閃了閃。他嘴唇微動,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最終道:“我不想知道。”

不是沒有什麼想問,而是不想知道。他內心種種糾結衝突不足為外人道。

徐瑜卻能理解。盧清輝不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但他也從來都不是一個坦率的人。可這並不說明他沒有變化。

如今的盧清輝和他剛來成都府時,甚至隻是和他一年前的樣子比較,都已判若兩人。徐瑜從前多少有些瞧不上他那股世家子的傲氣,可當這東西真沒了的時候,又著實令人感到惋惜。傲氣這東西,向來隻有天真的人才有資格擁有。

良久,徐瑜道:“也沒什麼,我今日隻是想來看看你好不好。你果真瘦了許多。其實……唉,算了。你好好休息,若有什麼需要的你就來找我。我得回去整理卷宗了。”

他這樣就要走了,盧清輝反倒有些意外。他問道:“你今日來找我,不是朱瑙讓你來的麼?”

徐瑜愣了一下。他明白了盧清輝的意思,好笑地擺手:“不是,當真不是。是我自己關心你才來看看。你不了解朱瑙這人,他……我也不知該怎麼說,但他不會讓我來做說客的。”

盧清輝嘴角抽了抽。他還當真不了解朱瑙,從昨天開始,處處是意外。

徐瑜道:“我走了。這幾天是真的忙壞了,一堆亂攤子要收拾,還天天有老百姓上門催官司。不說了,我真走了。”

一麵說,一麵已退到門口,當真頭也不回地退出去了。

盧清輝望著被他關上的門,失神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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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盧清輝將他昔日所有備份過的卷宗和所能記憶的內容都整理完畢,一並交到了官府中。

朱瑙請他留下與官員做些交接的工作,他雖不情願,卻仍花了幾天的功夫留在官府中,將該交接的全交接完成。

交接完的那一天,他回到住處,正收拾包裹,忽聽外麵有人敲門。

“少尹,官府送了一匹馬車來。要收下麼?”

盧清輝愣了一愣,忙出門查看。

院中果然停放著一輛馬車,拉車的兩匹馬皆是健壯長腿的好馬,馬車上並無奢華裝飾,廂板卻打得厚實牢固。這樣的車很適合遠行,既耐用又不容易招賊。

盧清輝失笑地搖搖頭,片刻後又對來送馬車的官吏點頭道:“我收下了。替我向朱州牧道一聲謝謝。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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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時,朱瑙正在和徐瑜等人整理卷宗,忽有官吏來報:“州牧,盧少尹托人送了一份信來。他的馬車方才已經出城了。”

朱瑙一挑眉,並未對盧清輝的離開發表什麼意見,隻伸手道:“信拿來我看看。”

官吏忙將信封送上。

朱瑙拆開信封,取出裡麵的信紙。裡麵一共兩張紙,其中一張皺巴巴的,儼然是沾過許多水漬又乾涸。他看了幾行,有些意外。

過了一會兒,邊上的徐瑜問道:“他寫了什麼?”

朱瑙道:“這不是給我的信。”又將兩張紙遞過去,示意徐瑜自己看。

徐瑜忙雙手接過,看了幾行,也是大吃一驚。

盧清輝所留下的不是什麼書信,而是兩篇文章。一篇是《討袁基錄檄》,上麵洋洋灑灑痛陳袁基錄十數條大罪,言成都府斬殺袁基錄乃匡扶社稷,替天行道。另一篇則是盧清輝的《罪己書》,文中亦細數他自己多條瀆職之罪,自願免官革職,離開蜀中。兩篇文章,便將蜀中動亂之責任全攬在袁基錄和他自己身上了。

如今朱瑙進駐成都,雖未即位成都尹,可他斬殺袁基錄,盧清輝又辭官離去,即便他有本事平定亂局,可留人口舌、遭受口誅筆伐卻也是在所難免的。而盧清輝的這兩篇文章一旦布告天下,雖不至於就讓朱瑙名正言順,卻好歹為名正言順做了套功夫,往後便有說辭擋去一些詬病。

徐瑜看完之後,不由心緒萬千,抬眼望向朱瑙。

朱瑙笑道:“這還真是盧少尹會做的事。”頓了頓,向官吏吩咐道,“將這兩篇文章拿去布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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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兩日便到了月末。是問斬袁基錄的日子了。

午時左右,關著袁基錄的囚車從官府中駛出來,聞訊而來的百姓們早就把街道兩旁全擠滿了。

囚車在城中駛了一圈,老百姓往車上丟的石子泥巴差點沒把囚車裝滿。袁基錄亦被砸得傷痕累累。要不是官兵攔著,隻怕囚車沒拉到行刑點袁基錄就老百姓被砸死十七八次了。

到了行刑點,湧來圍觀的百姓再次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幾乎是萬人空巷的場麵。

盧清輝戴著草帽擠在人群中,人太多了,即便有侍從保護,他仍然被擠得東倒西歪。

他的侍從躍躍欲試地問道:“公子,我們要擠進到中間去看麼?”

這種事情雖然有失體麵,但想想從前袁基錄折騰盧清輝的時候,便覺得看袁基錄被斬首是讓人非常痛快過癮的大好事。

盧清輝道:“算了算了,還是出去吧,太擠了。”

他的侍從隻能護著他退出人群。

他前兩天就讓馬車先出城去等了,便是為了讓人以為他已經走了,免得還有事務來糾纏他。實則他仍留在成都城裡,便是不想錯過這一天。等他們好容易擠出人群,隻聽人群裡麵傳來歡呼聲,由內向外蔓延,所有人都歡呼起來。

盧清輝亦被這情緒感染,跟著笑了一笑。

過了一陣,他來到城門口,城外已經有人牽著馬等他了。他翻身上馬,最後回頭望了眼他待了數年的城池,腦海中閃過許多張臉,最後一張讓他心煩地把五官擰成一團。

片刻後,他一踢馬腹,道:“走了!”

駿馬嘶鳴,揚蹄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