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鸞向來讀不懂殷衢的表情, 今天的他好像同往日沒有什麼不同。
殷衢走過來,身邊沒有一個太監宮女,連張福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地退下了。
殷衢走進涼亭, 細密的雨沾染在他的頭發上, 他走近殷明鸞, 帶來一種微微的涼意。
殷明鸞向他行禮:“皇兄萬安。”
殷衢抬手讓她起來,而後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殷明鸞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麵紗, 不太確定地問:“皇兄,我臉上有什麼嗎?”
涼亭外栽種著許多桃樹, 遠遠看過去一片深深淺淺的粉海, 映在殷明鸞臉上,算得上是人麵桃花相映紅。
殷衢問她:“長樂怎麼來了文華殿?”
對這個問題,殷明鸞早有準備:“皇兄不是準許我來文淵閣臨摹畫作嗎?我今日便來了,見到陸修撰, 於是和他聊了兩句。”
殷明鸞偷偷看了一眼殷衢,把責任往他身上推:“皇兄明明說過要教長樂學畫的,卻根本不見蹤影。”
殷衢沒有料想到會被殷明鸞這樣倒打一耙,突然間失了言語。
殷明鸞便開始絮絮叨叨:“今日見了陸修撰,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文采風流, 原來從前是我見識短。”
她話裡話外是在損裴元白,若是殷衢看中了陸桓, 索性給她換個夫婿,那邊是再好不過了。
哪知殷衢突然說道:“陸修撰為你簪花的時候, 你在想什麼?”
殷明鸞一驚, 原來那時候自己看見的明黃色身影不是錯覺。
難道說自己那個時候的表情太過不堪入目了嗎?竟然讓皇兄忍不住過來詰問。
殷明鸞想著該怎麼說, 腦子轉得有些慢, 一時間有點支支吾吾:“我……我……”
殷衢的手將穿進涼亭的桃花樹枝撥過, 殷明鸞沒有看清他的動作,然後她覺得臉上有些濕濕的,涼涼的。
殷衢用三根手指輕輕端起了她的臉,像是在品鑒珍貴瓷器一般,緩緩地用拇指在她的臉上來回劃過,玉質扳指的微涼觸感緩慢地沾染著她。
殷明鸞的臉騰地紅了。
她慌忙往後退去,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殷衢在她的發上戴上了一朵桃花。
殷明鸞腦子一片混亂,卻聽見殷衢十分清醒的聲音,這讓她有些生氣,覺得殷衢是在耍弄她,並且開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玩笑。
殷衢冷冷地說:“你覺得你喜歡陸桓,那是完全的錯覺。你身邊的人輕浮浪蕩,而你作為皇室公主,卻因為這輕浮浪蕩而動搖心神。像這樣的輕浮舉動,你應該生氣,而不是心猿意馬。”
說完這些話,他漠然收回了手指,藏著袖籠之中。
殷明鸞真的開始生氣,卻不是為了殷衢莫名其妙的理由,她以下犯上地說:“你……你……”
殷衢對殷明鸞的生氣看在眼裡,絲毫不為所動,繼續說:“朕看重陸桓,你若真心對他好,就不要耽誤他。”
她出離地氣憤了,她沒有對殷衢行禮告退,轉身就跑了。
殷衢站在涼亭裡,看著殷明鸞的身影消失在眼中,張福山悄悄走了過來,打圓場:“長樂公主喜歡使小性子,她是尊重兄長的。”
殷衢冷聲道:“她是太過任性了。”
張福山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出聲:“陛下先前不滿意裴元白,如今這個陸桓,不是也挺好嗎?殿試的時候,陛下特意讓公主去看,依老奴看,滿殿中挑不出比陸修撰更傑出的人才了。”
殷衢道:“陸桓皮相好,長樂年紀輕,輕易迷上他,最終總會傷了她自己。”
張福山說:“夫妻恩愛,不是更難得嗎?”
殷衢道:“朕的妹妹,怎麼能輕易看上彆的男人?”
張福山琢磨出點意思來,陛下想要為長樂公主尋一個待公主好的夫婿,但是卻不能容許公主將真心付與這個人。
可能是原先裴元白的事情,讓陛下決定防患於未然。
殷衢走出涼亭,對跟在後頭的張福山說道:“把陸桓給朕叫過來。”
陸桓和殷明鸞說完話後,一直飄飄忽忽,似乎走在雲裡。
林四郎見不得他這個樣子,說道:“陸兄你清醒一點!”
陸桓自說自話道:“我要對公主表明我的心意。”
林四郎瞪大了眼睛:“你瘋了,長樂公主的未婚夫還在呢,你是要奪人妻?到時候低頭不見抬頭見,多尷尬。”
林四郎說了一通後,又想到什麼,說道:“陸兄三思啊,當了駙馬後,你就仕途無望,你想想你的十年寒窗苦讀!”
陸桓說:“不算苦讀,我讀得挺輕鬆的。”
林四郎無語凝噎。
兩人拉扯之間,乾清宮的全喜公公過來,道:“修撰大人,陛下有請。”
陸桓懷著見未來大舅子的心情,過來見殷衢。
殷衢對陸桓近來的工作大加讚賞,語氣卻是冷冷淡淡的。
陸桓沒有在意這些,然後他聽見殷衢說:“陸修撰年少有為,朕很看重你,若你不走岔路,拜相當朝並不是一件難事。”
對一個臣子透出自己的打算,這是殷衢幾乎不會做的事情。殷衢話中的暗示很明顯,希望陸桓一心仕途,不要被兒女情長蒙了心。
殷衢相信陸桓會心動。
可是陸桓臉上現出了猶疑的神色。
殷衢想到殷明鸞,不由得加上一句:“所以,修撰趁著年輕多努力奮進,勿要被男女之事分了心。”
陸桓聽到這裡,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跪了下來,麵色凝重地說:“陛下,臣對長樂公主一見傾心,萬望陛下對公主的婚事多加考量。”
殷衢良久沒有說話,陸桓跪著,並不能知道殷衢的反應。
過了片刻,殷衢說:“你可知,求娶長樂,代價是什麼?”
陸桓說:“為了長樂公主,臣自願放棄其他。”
頭一次,殷衢產生了莫名的危機感,他仿佛感到自己會失去什麼。
殷明鸞回到醴泉宮,換了一身衣裳就策馬出了宮。她出宮後,卻有些茫然不知去哪裡,她想去靈覺寺,但知道母妃不會見她。
這次出宮,比上次更加任性,母妃怕她在宮中吃苦頭,一定又會刻意避開她。
她在宮外吹了許久的風,然後有人找到了她。
衛陵驅馬趕上了殷明鸞,打趣道:“公主殿下,誰惹你受氣了?”
不知道為什麼,殷明鸞不太願意和彆人將自己和皇兄的事情,現在氣消了一些,她說:“算了,回宮吧。”
衛陵探究地看了她一會兒,終究什麼話也沒有說。
殷明鸞蒙著麵紗,一身紅衣俠女打扮,就這樣明目張膽不倫不類地騎馬進宮,身後的衛陵也是一向膽大包天的性格,悠哉悠哉地看著守城侍衛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殷明鸞和衛陵騎馬踏上金水橋,正碰上裴元白從協和門走出來。
那紅色身影一出現在裴元白眼眼,他就感到哄地一聲,腦子裡亂糟糟的,周圍人在和他說話,他卻什麼都聽不見。
裴元白不會認錯,她的身姿,她的打扮,還有她身後護著她的少年。
她怎麼出現在宮中?
裴元白準備追上去,但是那兩人騎著馬,飛快地穿進了太和門。
裴元白身邊的跟班很奇怪:“裴兄,你怎麼了?”
另外幾人嘰嘰喳喳不停:“是沒有睡好?”“餓著了嗎?”
從協和門那頭又走出了幾個人,這幾人一向和裴元白不太對付,見狀看熱鬨地在一邊站著笑:“裴兄總是以天之驕子自居,這下見到了彆的天之驕子,一時間受了打擊吧?”
殷明鸞回到醴泉宮,看見宮外站著一個女子。
她的釵飾儘去,淡妝素衣,站在宮外好像有一會兒了。殷明鸞悄悄看了一眼,發現那竟然是鄭貴妃。
殷明鸞對鄭貴妃沒有什麼惡感,畢竟鄭貴妃是個妖妖嬈嬈的美人。
而殷明鸞愛看美人。
況且,殷明鸞知道,前世鄭貴妃一直是殷衢的一大助力,也曾經在危難之中幫過她。
殷明鸞上前問道:“娘娘怎麼在外麵站著?”
玉秋悄悄說:“貴妃娘娘是來向公主請罪的。”
殷明鸞拉著瑟瑟發抖的鄭貴妃走進了殿內,噓寒問暖,讓宮人準備飲食糕點,說道:“娘娘在皇兄那裡受了什麼委屈?不用怕,儘管對我說。”
鄭貴妃表情古怪起來,殷明鸞為何對她這樣親切,她想不明白,隻以為殷明鸞太有城府。
玉秋欲言又止,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殷明鸞問:“怎麼了?”
玉秋悄悄指了指帷幔之後,小聲說道:“陛下在這裡。”
殷明鸞暗歎倒黴,硬著頭皮往後望去,張福山拉開了帷幔,裡麵果然坐著殷衢。
殷明鸞不情不願,但是麵上恭恭敬敬地向他問安。
難道皇兄是為了捉她出宮來醴泉宮守株待兔?
殷衢看著殷明鸞,沒有說話,張福山說道:“因為先前那事,貴妃娘娘特來向公主請罪,陛下說了,任憑公主處置。”
殷明鸞思考了一下,殷衢一定是心疼鄭貴妃,想要借自己的手放過她。
嗬,男人。
不過她原本就打算這樣做,可是這樣似乎太便宜了皇兄。
她悄悄瞟了一眼殷衢,自己覺得這小動作做得悄無聲息。
殷衢低下頭,腰間墜下的絛環嵌著佛頭青幽幽透出斑斕的藍色光暈,他生出閒心捏了捏。
鄭貴妃進來的時候,臉上顯出惴惴不安的神色,她先向麵無表情的殷衢一絲不苟地跪拜,然後小心翼翼地,竟是向殷明鸞拜了一拜。
殷明鸞側著身子讓了一下,然後依舊親密無間地扶起了她。
殷明鸞說道:“貴妃娘娘快請起。”
鄭貴妃以為殷明鸞有後招等著她,順勢就跪了下來。
她是不想承認的,可是看見殷明鸞這樣子,心中惴惴不安。
她咬咬牙說道:“臣妾錯了,是臣妾把公主的病,說與許姑娘知道的。”
殷明鸞被唬了一跳,不知道鄭貴妃為何這樣乾脆承認,隻覺得鄭貴妃是個實在人。
殷明鸞摟著鄭貴妃說:“貴妃娘娘清醒一點,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雖然鄭貴妃乾的那些事,殷明鸞和殷衢都知道,可是他二人都想保鄭貴妃,隻要鄭貴妃自己不掉鏈子。
可是鄭貴妃掉鏈子了,掉到十萬八千裡外去了。
鄭貴妃垂著頭:“妾錯了,任由陛下處罰。”
還是趁早認錯領了罰為好,她如今根本看不出來長樂公主的路數,未知才是最危險的。
殷明鸞還想試著救一救她,對著鄭貴妃說:“貴妃哪裡知道我的私事,這事不乾貴妃的事兒。”
說完她看了一眼殷衢:“皇兄,對吧?”
她要保住鄭貴妃,她相信殷衢看懂了她的暗示。
這件事皇兄又不吃虧,保住他心愛的妃子,他偷著樂還來不及呢。殷明鸞相信殷衢會順著她的路子來的。
但是鄭貴妃劈裡啪啦地說了一通話,竟然是把自己的所有罪罪責都交代清楚了,殷明鸞愕然。
即便殷衢早已知曉鄭貴妃的事,現在一聽,依舊怒火難平。
殷衢居高臨下地站著,陰沉著臉,沉聲道:“鄭氏,謀害公主,居心叵測,降為嬪,鐘粹宮禁足半年。”
鄭貴妃連降兩級,她兄長可是戍守在外的驃騎將軍。
殷明鸞求情:“皇兄,念在娘娘是初犯……”
殷衢聲音冷冷:“難道你還要容她再犯?”
張福山在後麵站著欲言又止,他明白鄭貴妃在宮中是殷衢的助力,在宮外,有鄭將軍建功立業,他躊躇了半晌,說道:“陛下,鄭將軍好不容易回京,這個時機處置了鄭……嬪娘娘……”
殷衢聽了後,不為所動:“鄭嬪在宮中靜心反思,見鄭愛卿一事,免了。”
鄭嬪跪地向殷衢哭求:“陛下……”
殷衢皺了皺眉頭,道:“好歹是後宮妃嬪,勿要失了體麵,出去。”
鄭嬪站了起來,像是恢複了一點鎮定,沉靜地向殷衢行禮退下。
殷明鸞看著鄭嬪離開的背影,心中一寒。她看了看殷衢繃緊的下顎,看到了他泄露的一兩分怒意。
原來這才是殷衢生氣發落人的樣子。
她又忘了殷衢是能決定人生死的天子。
可是涼亭裡皇兄對她說的話,讓她覺得受到了羞辱,她無法釋懷,她不敢露出自己的氣憤,隻能恭敬又疏遠地對待他。
殷衢的目光緩緩移到殷明鸞的臉上。
殷明鸞屏住了呼吸,知道下一場,就是對自己的考驗了。
殷衢看向殷明鸞,道:“你覺得朕不該罰鄭嬪?”
殷明鸞點了點頭,然後膽小起來,又搖了搖頭。
殷衢伸出手來,將殷明鸞衣服前的一縷烏發撥到身後。
殷衢的聲調堪稱溫柔,可是殷明鸞依舊提心吊膽地聽:“若不懲戒鄭嬪,往後她們隻會對你得寸進尺,你明白嗎?”
殷明鸞沮喪地點了點頭。
殷衢終於露出滿意的表情,然後他話鋒一轉,語氣平平地問她:“朕聽守門侍衛說,長樂公主怒氣衝衝騎馬出宮,長樂生朕的氣?”
殷明鸞擠出笑:“皇兄說笑了,長樂怎麼會?”
殷衢幽幽問道:“是不會,還是不敢?”
殷明鸞訕笑。
殷衢說道:“長樂,你漸漸長大了,性格卻還沒有定數,今日喜好這個,明日喜好那個,可是,婚姻大事畢竟不是兒戲。”
殷明鸞對殷衢擺出的語重心長的樣子震驚到了,她拽了拽衣服帶子,總覺得和殷衢談起婚姻這件事,有些說不出來的奇奇怪怪。
殷明鸞見殷衢說得誠摯,自己也不自覺開始真誠起來:“我不是瞎胡鬨,因為前頭裴元白的事,我看人很謹慎,就說陸修撰,我也是考察了許多天的,他真的是個好人。”
殷衢抓住了殷明鸞話中的幾個字,皺眉問道:“許多天。”
殷明鸞隻以為他在簡單地重複自己的話,回道:“是啊。”
殷明鸞看著殷衢,他似乎在思考著什麼,麵色有些凝重。
殷明鸞瞧了瞧殷衢的神色,斟酌著說:“所以我覺得,我大概遇到對的人了。”
殷衢又一次神色不定地重複了她的話:“對的人?”
殷明鸞為了增加可信度,不住地點頭。
殷衢問她:“你喜歡陸桓?”
殷明鸞想著,她大概是喜歡的吧,陸桓那麼好,喜歡他有什麼不好呢?
殷明鸞說:“是。”
殷衢的目光一點點劃過殷明鸞的臉,像是在研究她的每一個表情,他說:“陸桓未滿二十,已是狀元郎,朕有意給他大前程,若朕將你許給他,是害了他的仕途。”
殷明鸞一愣,似乎殷衢的話讓她很震驚,她喃喃道:“殿試的才子明明是要做官的,你還讓我去相看,難道不是準備讓我的駙馬依舊做官嗎?”
殷衢卻說:“朕打算讓你挑選一個,從此入公主府,好好服侍你。可朕沒想到,你挑中的,是朕看重的人才。”
殷衢看著殷明鸞沮喪的神色,冷著臉說道:“你好好想清楚,莫要讓陸桓成為下一個裴元白。”
***
鄭貴妃被降為嬪的事,開始在後宮傳開。
雖然之前殷寶華踢出了許婉娘保住自己,現在卻仍舊心有惴惴。
殷寶華坐不住了,問宮女琉璃道:“怎麼辦?”
琉璃說:“公主,太後娘娘會護著公主的。”
殷寶華叫道:“護著?為什麼要護著?難道你說皇兄會罰我?我可是皇兄的親妹妹。”
琉璃也著急,說道:“可是,陛下真的很生氣,咱們後宮中的嬪妃們,自陛下登基以來,位份從未動過一點,這次一下就把最受寵的鄭貴妃娘娘降做了鄭嬪。”
殷寶華站起來,來回踱步,冷靜了一些,說道:“鄭嬪不過是一個妃嬪罷了,本宮是公主,況且,本宮的母親是太後,舅舅是會昌侯,誰能動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