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福山手上握著拂塵,老神在在地等著殷衢發話。
殷衢手中拿著折子,似乎在看,似乎沒有上心,過了片刻他才問:“公主看了陸桓的信,又茶飯不思?”
張福山思忖著小心說道:“奴婢沒有說‘茶飯不思’,隻是公主的確午飯吃了兩口便撤下去,不過也許是因為暑熱,哪裡能說是陸公子的緣故呢?”
殷衢笑:“每次都這樣,下雨的幾天收到信後也沒吃飯,總不能都是暑熱。”
張福山看著殷衢笑,不知為什麼覺得有些涼颼颼的。
忽然,全喜走了進來,對殷衢說道:“陛下,長樂公主過來求見。”
殷衢的眼睛又搭上折子,漫不經心地說道:“朕現在沒空,讓她候著。”
全喜點了點頭,就要出去。
張福山暗暗歎氣,道這個乾兒子不會察言觀色。
果然,還沒等全喜走出門,殷衢改了主意:“慢,讓她進來。”
殷明鸞走進書房,見張福山對她殷勤地笑,然後她看著書案後坐著的殷衢,他的目光絲毫沒有從折子上移開。
殷明鸞安靜地等了半晌,殷衢極緩慢地終於把折子翻到最後,這才擱下折子,問道:“你有事找朕?”
殷明鸞點頭:“皇兄,很重要的事。”
殷衢見殷明鸞表情嚴肅,不由得微微坐起,揮手讓張福山出去,這才問:“什麼事?”
殷明鸞走上前來,說道:“皇兄,今年已經下了幾場大雨,夏天還沒有過去,依著如今這個情況,黃河河道恐怕隻是勉強支撐,皇兄何不派人去看看東昌府一帶,防範於未然?”
殷衢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殷明鸞的臉上,殷明鸞有一瞬間感覺不能呼吸。
她來時的確有過猶豫,黃河這一件事,如若由她來說,實在是犯了乾政的忌諱,可是她不是沒有辦法嘛。
她明白殷衢的性格,她不是像穆宗那樣容易讓人擺布的君主,前世裡,後來朝中權臣一批一批的死,都證實了這一點。
殷明鸞等待著殷衢的回應。
殷衢說道:“明鸞為何,對朝中之事突然有了興趣?”
殷明鸞隻能說:“皇兄,這事說起來荒誕,我這些天以來,一直夢見了黃河泛濫,瘟疫橫行的殘像,不敢不告知皇兄。”
殷衢勾了勾嘴角,眼中卻沒有什麼笑意:“夢?”
殷明鸞點頭。
殷衢慢悠悠說道:“如此,我便封陸桓為監察禦史,去往東昌府,如何?”
殷明鸞鬆了一口氣,眼睛中似乎都有了光。
就是這樣,陸桓做監察禦史,事情重回正軌。
然而她的目光觸及到了殷衢的眼睛,她才發現,殷衢那一句話應當是誆騙她的“玩笑話”。
殷衢沉下了臉:“長樂,你未免也太過兒戲。”
殷明鸞眨了眨眼。
殷衢站起來,一步一步走近她,道:“因為陸桓被免官歸鄉,你就煞費苦心,假借黃河一事,想要他重回上京?”
殷明鸞搖了搖頭。
殷衢像是略微有些疲倦地說道:“你下去吧。”
殷明鸞上前一步,小聲喊道:“皇兄……”
殷衢已經轉過身來,殷明鸞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覺得他聲音像是帶著寒霜:“你是朕的……妹妹,為了陸桓,將朕的江山社稷視為兒戲。”
殷明鸞還打算說什麼,可殷衢揚聲喊了張福山。
張福山腳步輕微地走進來,看了看房中的兩人,小心對殷明鸞說道:“公主,請吧,陛下稍後要見大臣。”
殷明鸞悶悶不樂地回到了醴泉宮,她走到半道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她好不狼狽。
回宮後,玉秋為她煮上參湯,問了她在乾清宮和殷衢說了些什麼。
玉秋聽後,以手掩口,遮不住震驚:“公主,你這些胡話在醴泉宮裡說說也就罷了,怎麼能到陛下跟前說呢?哪有君王不忌諱乾政一事呢?更可況,你這是毫無道理,隻是為了陸公子的事。”
殷明鸞皺著眉:“我怎麼就為了陸公子了,你怎麼也跟著皇兄的想法走呢?”
玉秋歎了一口氣,也不再說什麼。
殷明鸞喝了一口參湯,問玉秋道:“皇兄會不會就此厭棄了我?”
她這時才感到有些後怕。
玉秋小聲道:“方才,張公公悄悄地來過了,問公主你半路上可淋著雨了沒,還囑咐著我和檀冬煮好薑湯。”
玉秋一麵給殷明鸞收拾床鋪褥子,一邊說:“張公公來問,又叮囑我們不可告訴公主知道,您說,張福山是精細的人,他更是聖上的人,若說是他自己的意思,那告訴公主又何妨,還能賣個好,這隻能是聖上放心不下公主,又放不下臉來關心公主。”
殷明鸞皺了皺鼻子:“皇兄,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玉秋點了點頭,似乎也有些認同。
雨下了好久,到了晚上歇息的時候,卻開始打起了雷。
殷明鸞在夢中驚醒,隻見窗外雷電火光,粗得猶如龍身一般,劈裡啪啦燎亮半片夜空。
驚雷聲滾滾,大地都似乎快要被震裂開。
殷明鸞心臟砰砰直跳,喊道:“玉秋!檀冬!”
玉秋和檀冬並不在殿內,她們兩人在披著外衣在院子中指揮小太監。
“快,這邊的早桂樹就要開了,公主盼了許久,可不能就這樣被雨打了去。”
兩人淋了一會雨,開始彼此拌起嘴來:“早些時候你卻不吩咐下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時候大家都慌了神,哪顧得住這些。”
“……反正你有理。”
殷衢這個時候也沒有睡,他身著一件素白薄綢裡衣,站在窗邊,看著天上電閃雷鳴。
風雨被吹了進來,他不為所動。
張福山小跑著走了進來,伸手要去關窗,殷衢止住了他。
張福山看著雨水飄進屋裡,打濕了殷衢的衣裳,說道:“陛下,你千萬珍重貴體,彆惹上了風寒。”
殷衢抬手再次製止了他,沉吟道:“這些天,雨下得太多了……”
張福山低頭,不敢對這個話題有什麼表示。
殷衢也沒有等待張福山的接茬,隻是說道:“山東一帶,是許氏盤桓的地方,東昌府……”
他慢慢捏緊了手指,白玉扳指沾了雨水,摸著格外冰涼。
山東官場賣官售爵,烏黑一片,殷衢自然是知道的,殷明鸞的話,雖然是憑空臆想的,卻歪打正著,樣樣契合上了。
若說今年黃河泛濫,河堤崩潰,是有幾分可能的。
張福山低著頭,覺得指尖冰涼。
他隻是個服侍人的奴婢,不應當卷入朝堂紛爭的……
可是……
他服侍的是社稷之主,他也要為天下蒼生儘一份綿薄之力。
張福山出聲道:“陛下,奴婢深夜收到了陸公子的來信。”
“嗬。”殷衢僅僅彎了彎嘴角。
張福山道:“陛下,奴婢不敢擅作主張,這次,您應當看看。”
殷衢略帶疑惑地接過張福山手中的信,打開一看,麵色一沉。
他聲音中有寒光生:“……許氏!”
陸桓的信中,寫到了他走遍東昌府黃河河道,卻在暗訪中發現了當地許氏族人暗中勾結官商,偷工減料,克扣勞工,造成大量勞工逃亡,目前汛期還未來臨,就已經有河道崩潰的跡象。
突然,天邊一道雷光,驚雷聲響起,殷衢沒有什麼反應,但邊上站著的張福山沒有防備,差點被嚇了一跳。
殷衢淡淡看了過來。
張福山跪下:“奴婢失態了,陛下恕罪。”
殷衢抬手讓他起來,看向了窗外:“她該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