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寒藥(1 / 2)

殷衢手下的錦衣衛注視著衛陵和殷明鸞的動靜, 並且時時刻刻往行宮中傳遞著消息。

當殷明鸞掉進冰河的消息傳來時,殷衢失手摔碎了桌上的硯台。

他很少有如此失態的時刻。

天子獨自駕馬來到了河水之畔,其後浩浩蕩蕩地跟著趕來的侍從。

殷衢舉目看向茫茫冰麵, 聲音如同含著冰:“將冰麵鑿開。”

這條河水麵寬廣, 一望過去像是望不儘頭。

“陛下。”有人似乎想要勸阻。

“馬上!”

“陛下——”有一人騎馬迎麵趕了過來,跌跌撞撞地, 宋吉幾乎是滾了過來。

宋吉不敢看殷衢的臉色,隻能儘快低著頭把消息說出來:“公主沒事!大夫說, 公主受了凍, 可能要昏睡個幾天,彆的沒有大礙。”

殷衢緊繃的身子放鬆下來, 他前後晃了一下, 宋吉卻不知道, 他隻聽見殷衢沉穩地回答:“嗯。”

“帶朕過去。”

宋吉抬頭看的時候,已經看不出殷衢臉上的任何神色。

一路上, 殷衢縱馬飛快, 宋吉沒有找到說話的機會,直到殷衢邁步往衛陵的小院中走去, 宋吉才說道:“陛下,臣抓到了衛陵背後之人,為首之人名喚郭常, 據他交代, 衛陵竟然是……世宗陛下與李貴太妃之子。”

這一消息宛若驚雷, 宋吉用極低的聲音說出來。

殷衢身子一震,宋吉看不見他的表情。

然後,殷衢極緩慢地說道,似乎在掩飾他的情緒。

“把衛陵暫押起來, 餘下的事情,等看過公主後再做定奪。”

殷衢走到門口,終於看到床上那個熟悉的身影,這才放下了心。

他停在門檻之外,看了半晌,略微有些遲疑。

然後他放下心來,緩步走了進去。

屋內的侍女和大夫悄然退去。

殷衢坐在床邊上,看著殷明鸞蒼白恬靜的麵容。

然後他看到了殷明鸞露出在衾被之外的手。

他伸出手,捉住了殷明鸞的手,試圖將這隻手塞進被子裡。

但是他被緊緊地握住了。

殷明鸞皺著眉頭,嘴唇微微動著,似乎在呢喃著什麼。

殷衢低下身子,湊過去聽。

“皇兄……皇兄……”

殷衢感到心被攥緊了,有些透不過氣來。

他輕聲道:“朕……我在。”

“……好冷。”

殷衢為她掖了掖被子,並試圖將殷明鸞的手塞進被子裡。

但是殷明鸞依舊死死不鬆手。

殷衢無法,隻能由著她去。

熏籠裡香炭燒得暖和,殷衢聽了一夜的北風。

第二天,檀冬端著藥走進來,看見床上坐著的那個影子嚇得一抖,連手中的藥碗都打翻了去。

“陛下恕罪。”

殷衢揮揮手,沒有和她計較。

檀冬連忙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小心推門離開。

她眼看錦樓帶著王陵朗就要過來請脈,連忙攔住了他們:“不要打擾,陛下在裡頭。”

錦樓見怪不怪,倒是王陵朗對皇家有這感天動地的兄妹情感到意外。

檀冬走出了小院子,看見張福山一臉風霜,著急上火的樣子,檀冬給張福山打招呼:“公公,你這是剛從行宮那邊趕過來的?”

張福山道:“可不是嘛,昨日隻曉得陛下出門去了,可沒想到出了這樣的大事。”

張福山問:“陛下在哪?這晚上歇得好嗎?”

檀冬遲疑:“或許,歇得挺好吧。”

殷衢聽見外麵吵嚷,動了動身子,他這才發現殷明鸞不知道什麼時候鬆開了她的手。

殷衢站了起來,揉了揉手腕,活動了筋骨,他感到身體沉沉,像是陳舊的馬車動起來般響個不停。

他回頭看殷明鸞。

雖然王陵朗說殷明鸞無礙,可是這樣睡下去,看起來讓人心焦。

他揚聲喚道:“王陵朗。”

王陵朗剛好在門外麵和錦樓站著,聽見殷衢喊他,連轉身推門進來。

王陵朗為殷明鸞把了脈,沉沉思索片刻,這片刻思索讓殷衢對王陵朗的醫術有了些放心不下。

王陵朗卻沒發現,思考完畢刷刷寫下了藥方:“就按這個抓藥熬。”

殷衢攔住他,將藥方展開一看,看不出什麼,他淡淡道:“你同禦醫一同去,切磋醫術,若有所長進,那是我大周之福。”

王陵朗感動不已,沒有發現這是殷衢對他的不放心,隻覺得殷衢格外看重他,提拔他。

王陵朗感動道:“陛下放心,我一定好好向禦醫學習的。”

殷衢輕咳一聲。

王陵朗研製出疫症的方子,就這一點說,他就勝過許多禦醫。

隻是事關殷明鸞的身體,馬虎不得。

沒有想到這位“聖醫”倒是發自內心的謙虛。

王陵朗去了許久後,端回來了一碗湯藥。

殷衢抬眼看,見王陵朗後麵還跟著一堆人。

是顧封和顧嫵娘來了。

王陵朗將藥端上來,玉秋站在邊上就要伸手接,沒有想到殷衢卻已經伸出了手。

玉秋一愣,然後神態自若地收回了手,她默默一掃視,看見眾人都避開眼神,視若不見。

殷衢舀了舀藥湯,看著深褐色的藥湯在瓷白的湯匙上現出琥珀色的色彩。

聞著卻不怎麼好,殷衢覺得若是殷明鸞醒著,是必然不會喝的。

玉秋扶起殷明鸞,殷衢舀了一勺藥,就這樣送到殷明鸞唇邊。

等到殷明鸞唇邊被藥有些燙紅了,殷衢才意識到這藥不夠涼。

殷衢沉默了一會兒。

檀冬在邊上說道:“陛下,你吹吹。”

殷衢一愣,將湯匙移開,晾了一會兒,這才又送到殷明鸞唇邊。

他用湯匙分開殷明鸞的唇,手腕動了動。

殷明鸞沒有鬆開牙齒。

藥順著唇邊留了下來。

殷衢又一次沉默了,他對玉秋說:“你來。”

在場諸人心細如發,都不敢說話,隻有王陵朗有些樂嗬。

玉秋臨危受命,接過來藥湯。

殷衢這回看著玉秋,才曉得服侍人是個什麼流程。

玉秋先用湯匙攪了攪藥湯,舀了一勺,小心吹了一吹,等吹涼了,才送到殷明鸞唇邊。

殷衢悄悄搖了搖頭,他是九五至尊的天子,何必要學如何服侍人。

可是玉秋才喂了一湯匙,殷明鸞卻並沒有咽下去,湯藥又順著唇邊流了出來。

玉秋不死心,又喂了兩次。

還是王陵朗看不下去,說道:“公主在昏迷之中,這藥不能這樣喂。”

“那要如何喂?”

王陵朗想了想,說:“以唇相渡。”

眼看屋裡安靜了一瞬,王陵朗不自信道:“不……不行嗎?”

屋外小院中。

宋吉看著柴房被推開。

裡麵一片漆黑,門一推開,透進去些日光,照亮了浮在空中的塵埃。

衛陵倒在柴垛裡,眯著眼,從黑暗中往外看。

宋吉沉聲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

衛陵不知道師父問的是哪一件事,他的理由可太多了。

隻是動手傷害殷明鸞,卻是他原本不想的。

宋吉走到衛陵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衛陵,道:“我不想把錦衣衛的手段用在你身上,若考慮好了,現在就把一切告訴我。”

衛陵微微出神:“從哪說起呢?”

宋吉冷聲道:“就從邪.教小頭目郭常說起。”

衛陵點頭,開始說起了他知道的事。

事情要從幾個月前說起。

幾個月前,偽裝成管家的郭常來到衛陵身邊,對他說:“衛陵,你還在猶豫什麼?”

衛陵神色淡淡:“現在不是動手的時候,殷衢已經對我有了懷疑,我接近不了他。”

郭常道:“是不能,還是不想?”

衛陵抬眸看了一眼郭常,郭常莫名地,被看得有些發怵,但下一瞬,他從衛陵眼中什麼都沒有看出來。

郭常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威脅道:“殷衢不能接近,”他獰笑,“你可以見到殷明鸞吧?”

“選一個,殷明鸞的性命,或者你義父義母的性命。”

“你手不沾血,如何能夠為我們做事呢?殷明鸞的性命,就是你的投名狀。”

衛陵微微眯了眼睛:“什麼意思?”

郭常冷笑:“神教的意思是,選一個,殷明鸞的性命,或者你義父義母的性命。你手不沾血,如何能夠為我們做事呢?殷明鸞的性命,就是你的投名狀。若你不肯的話……是不是就代表,你已經和神教離心離德?”

衛陵握緊了手中的劍柄。

郭常看著衛陵,忽然幽幽地說道:“衛陵,你難道不恨她麼?”

衛陵身體最深處仿佛被挖開,露出了鮮血淋漓,黑泥一般軟爛的肺腑。

恨嗎?愛嗎?

從出生起,他的命運就和殷明鸞緊緊地糾纏在一起,他從小就注視著她,用年少的友誼來隱藏心中的惡意,久而久之,連愛恨的界限都模糊了。

他和殷明鸞,比起世間種種糾葛都更加深沉,至少在他這邊是如此。

“她竊取了你的人生,你的父母,你的命運都因為她而改變。衛陵,為什麼不恨她?”

衛陵感到頭腦中拉著的一根根弦在依次崩裂,他握緊手中的刀,語氣依舊不變:“她是無辜的。”

郭常笑了:“是嗎?你放下了對她的仇恨,可是殷明鸞會放下嗎?畢竟,你義父是她的殺父殺母仇人。”

衛陵瞳孔一縮,這是什麼意思?

郭常的笑容帶著明晃晃的惡意,像是看著他在墜入地獄前的最後掙紮。

“你還不知道吧……”

十七年前。

皇城底下一間普普通通的屋子內,姓顧的屋主人慌忙衝進屋裡,將挺著大肚子的妻子從灶台上扶走,自己開始擇起菜葉。

他細語道:“已經和孫娘子說過了,她下午就過來。”

東街的孫娘子在半年前被司禮監選為了宮裡娘娘的接生穩婆,一直在宮裡待著,前幾天才出宮,顧父想著,大概是宮裡的差事已經辦完了吧。

孫娘子接生有手段,半年前,顧母懷孕不久,孫娘子便篤定這是個閨女,閨女也好,顧家都期盼著這個小女兒的到來。

本來顧家人還遺憾孫娘子進宮,不能接生小女兒,沒有想到,前幾天,孫娘子一出宮,就主動找了過來,一定要為給顧母接生。

顧家人自然沒有不同意的。

因為孫娘子的幫忙,顧母的生產很順利,她稍微休息著,開始琢磨給孫娘子送一份謝禮,卻得知孫娘子又進宮了。

顧家人不明白宮裡的規矩,還以為這是正常差事。

夜裡,顧父走進屋來,從袖子裡掏出一把長命鎖,說道:“剛從銀匠那裡打好的,你瞧瞧。”

顧夫人對著燈一瞧,笑著點了點頭。

顧封和顧嫵娘兩個小孩在地上跳:“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忽然,柴門被扣響了。

顧母和顧父一起往窗外望去。

顧封搶到了長命鎖,顧嫵娘追著他,一起跑到了後院柴垛裡去了。

***

孫娘子被司禮監選入宮後,因為愛吹噓,於是一手能識兒女的手段也被貴人知曉了。

她被引入一間宮室,憑她的見識,並不了解自己到了什麼地方,隻覺得奢靡得如同月宮一般。

隔著帷幔,她似乎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

但是隻有太監和她對話。

“李娘娘懷著的是男是女?”

“回娘娘的話,妾身一摸就曉得了,是個男孩。”

“大膽!”那位公公卻勃然大怒。

帷幔後的女子微微抬起手,止住了太監的喝罵。

孫娘子不服氣:“妾身說得都是真的,過個五六天娘娘就會知道了。若是疑心妾身運氣好……半年前妾身在宮外摸了一個夫人的肚子,那是女孩,也是這幾天的事,娘娘一探便知。”

帷幔後的女子本來漫不經心,這下子直起了身子,轉頭看了那太監一眼。

說話聲很輕微,孫娘子聽不清。

良久,那太監說道:“既然這樣,你明天就出去,先將給那民間婦人接生,若真的生了女兒,便許你進宮,為貴人接生。”

孫娘子心中一沉,以為自己答錯了話,但是這位娘娘命她去宮外接生,她隻能應了。

她為宮外的顧娘子接生,但是並不知道,與此同時,侍衛衛季奉命而出,搶走了才出生的女嬰。

衛季看著顧氏夫婦驚恐的麵容,他略微猶豫,想起宮裡的死命令,還是咬牙拔劍。

血流了滿地,衛季抱著嬰兒往外走,忽然聽見了草垛那邊傳來細微的嗚咽聲。

衛季腳步一頓,但是終究沒有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