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肌膚雪白, 秀發烏黑,深目高鼻,瞳孔仿若盛著戈壁琥珀色的美酒。
然後她看見殷衢微微頷首, 對身邊的張福山悄聲說了一句話, 張福山愣了一下,然後笑著將這位琥珀美酒的美人引到後殿去了。
張福山對胡國美人說道:“聽聞胡旋舞回雪飄搖, 千匝萬周,陛下近來命教坊司編寫書籍用以教學, 姑娘也出一份力吧。”
他轉頭吩咐太監給胡國美人端來了紙墨筆硯, 胡國美人咬著筆,好不委屈。
張福山交代完畢,走出了門,卻見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跑了過來, 急道:“公公, 大事不好了!”
張福山進到後殿不一會兒就出來了,殷明鸞一直留意著那邊,她注意到張福山出來的時候, 直裰上竟然沾著一塊顯眼的灰印子。
像是不小心摔倒,在哪裡碰到了。
照理說張福山這樣的大太監是不會出現這樣的差錯的。
殷明鸞感到疑惑。
更讓她感到疑惑的是, 張福山對著殷衢附耳說了幾句話,殷衢驀地站了起來,大步走出了殿內。
殿內瞬間靜了一會兒。
伽羅布哈哈笑道:“沒有人不會為胡姬動容。”
站在上首的張福山拿袖子擦了擦漢,隻能訕笑。
殷明鸞想起了許久之前的那個濃黑又燦爛的夜,她在畫舫中找上了殷衢,那個時候她懵懂,雖然不開心,卻沒有如今這樣酸酸澀澀。
像是梅子青時的雨, 潮濕的水汽在衣裳上,擰不乾又放不下。
她明白自己想要什麼,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許是很久以前,但她一直躲避在兄妹這層厚重又搖搖欲墜的關係中,想要保全自己的心。
而這個時候,她忽然生出了無限的勇氣,想要去做點什麼。
殷明鸞站了起來……
“公主。”有些小聲地在她耳邊講話,言語間有哀泣之音。
“公主,求您救救我家娘娘吧。”
殷明鸞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手心出了一層薄薄的汗,她勉強讓自己集中精力,她看著悄然出現在身邊的鄭貴妃的侍女素琴。
***
鄭貴妃看著來勢洶洶的皇後許芸娘,正要走下來迎接,許芸娘卻伸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賤人。”
鄭貴妃捂著臉站定,她鎮靜地看著許芸娘,知道許芸娘是為了他父親的事泄憤。
“一定是你這個賤人進讒言,才讓林斐回京陷害我父親!”
鄭貴妃略帶戚哀地看著許芸娘,她能看得出來許芸娘被這深宮逼瘋了。
她父親的事像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簡直不管不顧起來。
許芸娘一直深深嫉妒著鄭貴妃,殷衢從沒有對許芸娘有好臉色,但是對著鄭貴妃,他卻能緩和了神色。
明明隻是個貴妃,她卻不能儘興拿捏。
更彆提宮外鄭家和許家勢如水火。
許芸娘明白,殷衢是厭惡許家的,如今已經到了動手的時候,她被許太後推了出來,是必死無疑的。
死前,她必定要讓她深恨的人一同下地獄。
許芸娘伸手,身邊的宮女用發抖的手舉起瓷碗。
那湯水漆黑如墨,蕩漾出不詳的光芒,許芸娘用一隻手端起,她指甲上的丹寇鮮豔如血。
許芸娘用尖銳的聲音對太監說道:“給本宮按住她!”
太監雖然膽怯,卻不敢不從。
鄭月宜掙紮起來,卻掙脫不了太監的手,許芸娘手指上的一抹紅漸漸在她眼中愈發明晰……
她死死咬牙,卻能在舌尖嘗出酸苦的味道。
她在心中祈禱。
素琴,跑快些……
正在這時,一聲沉悶的響動驚動了殿內人。
朱門敞開兩扇,殷明鸞站在光裡,金冠巍峨,麵容肅殺,她喝道:“誰敢造次?”
按住鄭月宜的太監不由得縮回了雙手,跪在地上,將頭深深埋下。
鄭月宜癱倒在地上,咳嗽不已。
許芸娘叫道:“放肆,本宮是皇後,你們竟敢不聽本宮的命令?給本宮灌!”
但是,瓷碗早已碎了一地,黑黢黢的藥汁在地上蔓延開來。
殷明鸞冷漠地說:“皇後娘娘失態了,拉開她。”
殷明鸞身邊的太監走上去,拉住想要衝到鄭月宜身邊的許芸娘,但是不知是低估了許芸娘,還是她的瘋狂增加了她的力氣,她竟然掙開了,上前去狠狠掐住了鄭月宜的脖子。
殷明鸞沉聲道:“拉開她!”
她又吩咐玉秋:“將地上的殘渣收拾起來。”
深宮中出現毒害人命的藥物,是必須慎重對待的。
眼看麵前的局勢控製住了,殷明鸞鬆了一口氣。
素琴從殷明鸞身邊小跑了出來,半跪在地上扶起鄭月宜,用手絹為她擦去唇邊的藥汁,後怕著囁嚅著:“娘娘……”
殷明鸞緊繃的脊背鬆弛下來。
在鳳凰樓中她聽到素琴的求救,當下忙不迭地往鐘粹宮趕,素琴著急下來,連規矩都不管不顧,拉著殷明鸞的手,說道:“公主,來不及了,我們走小道。”
於是殷明鸞頭一回知道,宮中還有這樣多的彎彎繞繞的小道。
玉秋收拾好地上的殘渣,剛站起來,就聽見一聲嗬斥:“放下。”
殷明鸞扭頭望去,看見為首之人是慈寧宮的張嬤嬤。殷明鸞眉心微微擰了一擰,知道已經失去了查清事情的機會。
她微微抿了抿唇。
對待半瘋的許芸娘,她能夠勉強震懾住下人,可是對於積威許久的慈寧宮人,她什麼都不能做。
許太後扶著宮女的手慢悠悠地穿過門簾,她淡然地瞥了一眼亂糟糟的殿內,盯著按住許芸娘肩膀的太監,說道:“放肆。”
太監收回手,也不敢看殷明鸞。
一下子殷明鸞的人和皇後的人陷入了僵局。
張嬤嬤麵容親切地走近玉秋:“玉秋姑娘,這件事就由太後來查,公主一個姑娘家,怎麼好陷入這等事?”
殷明鸞感到心裡憋著一口氣,呼不出又咽不下。
檀冬不甘道:“公主——”
張嬤嬤吊起眉毛:“怎麼,此處還有你置喙的地方?”
她雖然是衝著檀冬說的,可意思是直晃晃地指向殷明鸞。
“母後稱病不能赴宴,卻為何到了鐘粹宮?”斜插進來一把聲音,“皇後病也好轉,看來鐘粹宮實在是個養人的好去處。”
殷衢大步走進來,襴衫上一道暗金繡線偶爾間映照著殿內的燭光,反射出一陣刺目的金燦,殿內凝滯的墨黑被這金燦燦的光逼退。
方才殷衢正是聽到了鐘粹宮的消息。
殷衢看著落入張嬤嬤手中的瓷碗殘渣,薄唇微動:“張福山,收起來。”
張嬤嬤有些無措地看著許太後,許太後提高聲音:“皇帝。”
哪知殷衢乃至張福山根本就像沒有聽見,殷衢身邊的小黃門暗暗將許太後和張嬤嬤圍了起來,直到張福山端著這些碎渣出去,殷衢才像是剛剛回過神來:“母後有何吩咐?”
許太後以手指著殷衢,氣極反笑:“好,你很好,皇帝,千萬彆忘了,當年若不是哀家,你如何能坐上這個位子。”
殷衢低頭微笑:“朕自是不能忘,不敢忘。”
許太後見沒有轉圜餘地,一振袖子,帶著慈寧宮的宮人嘩啦啦離去。
素琴的聲音陡然響起:“娘娘,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