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2 / 2)

養丞 寧遠 15046 字 6個月前

“到底是博陵貴女。”

唐見微順著“博陵貴女”這四個字自嘲:“可不麼,禮樂射禦書數,琴棋書畫詩酒茶,掃遍博陵無敵手,可不是嘴上說說而已。對了,你腦袋伸過來一點。”

“……做什麼?要像砍雞頭一樣一刀砍掉我的腦袋麼?”

“我閒的沒事砍你腦袋乾嘛?童少懸,在你心裡我除了砍雞頭就不能有點彆的好事兒做?”

“還能用斧子削人頭發。”

說起這事兒,唐見微一個爆笑:“我那不是被你氣昏頭了麼。”

“被我??”

“是啊,你那日過來衝我一頓噴,我不好跟你計較,剛好六嫂送上門來想要偷秘方,可不得摁著她好好撒撒氣麼。”

“你這都能怪到我頭上?”

“不怪你不怪你,救命之恩都無以為報呢,哪敢怪你。童四娘,童長思,阿念呐,小腦袋過來借我看看罷,看看合不合適。”

唐見微從袖子裡拿出一樣事物,握在手裡。

“什麼合不合適?”童少懸沒看清那是什麼玩意兒,但心中有了猜測,肯定是唐見微還有東西要送她!

頂著著粉紅色的小嫩臉,童少懸拽著被褥艱難地在床上蠕動著,興奮地靠近唐見微。

童少懸頭發散著,唐見微正好用那孔雀玉梳背將她把頭發梳理整齊,盤成一個簡單的發髻,再將玉梳背穩穩地插-在發髻之上。

“看。”唐見微拿來銅鏡,“你喜歡嗎?”

在大蒼女性飾物文化中,玉梳背是與簪、釵等發飾相媲美的妝飾。

這玉梳背所雕刻的一雙孔雀相依相偎,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便會振翅高飛,十分精巧。

童少懸瞧著鏡子裡還未洗漱,卻戴上了這麼金貴發飾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喜歡啊……這是你家裡傳下來的寶貝吧?”

“是啊。是我耶娘給我準備的嫁妝之一,是一對兒的。”

唐見微將另外一把玉梳背拿出來,和童少懸發髻上的幾乎一模一樣,隻是兩隻孔雀的動作略有不同。

童少懸那把,前方的孔雀回望相視,而唐見微手裡的這把,則是後方的孔雀靠近,頸首相纏。

“這是我阿娘當年的嫁妝,她們蘇家傳下來的寶貝,據說是高祖時期賞給她們家的,阿娘一直帶在身邊也不舍得用。你瞧,麵兒上一點劃痕磨損都沒有。她曾經跟我說過,若他日遇到能夠共度今生之人,就將此玉梳背贈予她……”

唐見微柔荑細指從玉梳背上輕輕拂過,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事情,輕輕地歎了一聲。

童少懸自被子裡鑽了出來,從枕頭下將她的翠羽簪拿了出來,唐見微的目光也被吸引。

“這翠羽簪也是一對,我自小就很喜歡它。我阿娘也說過,讓我把她送給和我過一輩子的人……”

其實阿娘這話還有後半句——

“送給和你過一輩子,你最喜歡的人。”

唐見微來童府也有半年多了,一直以來兩個人的相處都以嬉笑怒罵為主,極少談論到真正成親一事。

即便正月將到,對成親之事依舊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紗,隻聞其聲不見其形。

如今機緣巧合交換了一雙信物,忽然便有了一種真實感。

那層紗似乎漸漸被掀開,即將到來的羈絆清晰可見,“妻子”這兩個字愈發鮮豔地呈現在眼前。

“你這支也斷了啊。”唐見微將它拿過來,對著光仔細看著,“和你送我的這支斷的地方差不多。你放心的話就給我,我幫你修補好,明日給你拿回來。”

童少懸凝視著唐見微的側臉“嗯”了一聲:“那麻煩你了。”

唐見微對她莞爾。

“我能問你件事嗎?”童少懸揪著被角,刮自己的小下巴。

“你想問我為什麼會跟蹤佘縣令是麼。”唐見微一猜就中,童少懸的確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我就是好奇,你不想說就算了。”

“我不是不想說,隻不過現在什麼證據都沒有,即便說了也無濟於事。”

“你在那個縣令身上找證據?”

“嗯,跟我耶娘去世一事有關。你應該也聽說了戶部度支司員外郎私盜軍資,畏罪自殺的事情了吧?”

童少懸點了點頭:“我是聽說了,但是你阿耶這件事疑點重重。”

“哦?你發現了什麼疑點?”

“你阿耶是戶部支度司的二把手,專管中樞開支預算。據我所知,他牽扯進的是綏川前線的軍資被貪沒一案,對嗎?”

唐見微點頭:“正是!”

“我想的是,唐公乃身為員外郎,且不說他有沒有實權調度軍資,就算是有,軍資上前線之前都需戶部、兵部和尚書省三方彙總核算,除非這三方狼狽為奸,大蒼中樞形同擺件,不然的話憑借唐公一人,彆說他官居六品,就是個一品大員也不可能人在博陵便將軍資吞了。”

“你的意思是……”

童少懸請她拿紙筆過來,唐見微興衝衝地拿來,還搬來案幾。

童少懸往前抻了抻,下半身還在床上,上半身懸在了案幾之上,速速圖了一個中樞的結構出來:

“包括軍資核查在內,所有重要物資的轉移和發放,都需要至少三個機構共同監管,這就是‘三司檢校’。相信你身在博陵,又是員外郎之女,應該沒少聽此事。這是高祖立下來的規矩,便是為了杜絕貪腐,同時分散權力相互監管,如此一來也利於重權掌握在天子手中。”

唐見微點點頭。

“唐公應該沒少參加三司檢校,對其中的嚴謹一定深有體會。掌握財政收支的戶部官員最明白朝中的重臣想要在天子眼前貪沒有多困難。而這回減截的還是最容易被發現,處罰力度最大的軍資,絕對是一項極難完成又非常危險且不劃算的事。而且他可是支度司的人,出了事一旦調查起來,他便是首當其衝。我相信任何人站身處唐公的位置,都知道此事如抱虎枕蛟,斷不會飛蛾撲火,也沒有能力獨自坐贓。縱觀大蒼法典彙要,開國百年來,能夠完成貪贓的多數為刺史、縣令這些地方要員。他們或是增加地方賦斂,或是擅興工役。盜用朝廷撥款和破用軍庫錢物之類的事情也屢見不鮮。因為是地方財物,要湊齊三司檢校需要一定的時日,在此過程中贓款早就被轉移,賬也有時間重填,這才有了之後的禦史台監察禦史下派地方監察管製。但是地方官瀆職現象依舊屢見不鮮,實在可恨。而綏川軍資大案我也略有耳聞,數額之多牽連之廣,絕對不是足不出京的京官能憑借一己之力能夠做到的。”童少懸嚴肅道,

“你阿耶很有可能被卷入了黨爭,成為黨爭的受害者。”

很少看到童少懸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且抽絲剝繭娓娓道來,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唐見微聽得有些出神,立即將她所知道的事情統統告訴童少懸,包括她阿耶到大理寺之前就已經亡故一事。

聽完唐見微所言,童少懸似乎跟著她一塊兒回到了唐家出事的那日,耶娘相繼暴亡的恐懼,即便是她這個旁觀者在此時聽聞都有一種渾身發寒的懼意,完全無法想象唐見微當初是怎麼熬過來的。

唐見微有些急切地問她:“你所說的與我所想有些相同之處,也有我沒想到的地方。所以以你所見,我阿耶一案究竟是……”

童少潛握著筆,大眼睛之上一雙秀眉緊擰,倒有了幾分大人的模樣:

“我猜測,有能力貪沒且暗中消化這麼大數額軍資的,必定是地方要員,這肯定跑不了。那綏川刺史恐怕不會乾淨。而且這事兒一定有朝中高官支持。我懷疑綏川戰事涉及到兩黨互鬥,角逐拉扯之下便有了犧牲品……”

童少懸隻是在客觀分析,說到此處又覺得太過殘忍。

對旁人而言這是政鬥,可至親之人死於非命是事實,童少懸若是繼續說下去隻怕是太過冷血。

唐見微卻是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我們唐家便是犧牲品。我明白的。綏川刺史麼……此人從未到過博陵,我對他沒有任何印象……除了此人之外,我覺得這事兒我那個填房阿婆也脫不了乾係。她和我二叔為了我阿翁的爵位,趁著我阿耶遇害暗中再害死我娘!”

說到此事,唐見微雙眼發狠:“外人都道我娘是因為受不了我阿耶之死,懸梁自儘追隨他去了,但我明白不是這樣……我耶娘感情的確深厚,但以我娘的性子,即便要追隨我阿耶,也必定會先追查清楚阿耶之死的來龍去脈!另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讓我確定他們不會隨意撒手人寰。因為……”

唐見微忽然看向童少懸,方才眼眸中的恨意已然消散,變成了一片哀鴻:

“因為,我阿娘懷孕了。”

“什麼?”這件事童少懸倒是沒有想過。

“對,她懷了三個月的身孕。很奇妙吧……我都十七了,她還能再有身孕。耶娘感情一直都很好的,即便在一起這麼多年,他們依舊恩愛如初。我也很盼望著能夠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好好疼愛。可惜……沒機會啦。”

童少懸心被唐見微低垂的眉眼揪著,隱隱作痛。

想要說上幾句寬慰的話,卻發現平日擠兌彆人的時候才思泉湧,要說點好聽話怎麼就這麼難。

幸好唐見微不是那種會讓自己沉浸在悲傷之中太久的人,她很快振作:

“阿娘懷孕一事隻有我們原嫡一家知道,旁人想要營造我阿娘自殺的假象,卻沒料到她有無數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說,楊氏和我二叔恐怕在其中也有所動作。我二叔與那金吾衛旅帥私交甚篤,莫非金吾衛也在黨爭之列?”

兩人略沉默了片刻,一時找不到更深入的思緒,童少懸便將現在所有的線索記錄下來,唐見微再讓她寫上那個後脖子帶疤的男人。

“你是覺得佘縣令和這刀疤男人有可能與你耶娘之死有關?”

很明顯,童少懸有點不解,因為她不知道長公主在其中指點過唐見微,將她指向了夙縣。

唐見微有些不太好開口。

若是將長公主的用意告訴童少懸,那便是明擺著告訴她長公主在利用童家作為掩護,讓唐見微調查她耶娘一案。

任誰也不願意成為一枚棋子吧?

此事還是往後再談為好。

唐見微便說:“那刀疤男是博陵人士,我對所有與博陵有關的事情都很敏感。”

童少懸嘀咕了一句:“你倒是未卜先知,知道會有博陵人出沒。”

唐見微被她說得一愣,心裡暗叫不妙。

沒想到這小娘子這般聰穎,腦子轉得忒快。

還在想著如何應對童少懸的問話,添補錯漏,童少懸卻很貼心地沒繼續這個話題,說起彆的來。

唐見微感謝她的體貼,也對她這忽然展露的另一麵很有興趣:

“你似乎對中樞的情況很了解,比我這個博陵人都懂。但你並沒有在博陵住過多久的時間吧?更沒有入仕為官,你是如何知道的?”

“各種史料和友人見聞啊,還有書院的先生也會說朝堂要聞,畢竟我們這些人都是要爭貢生去博陵求仕的,對朝中之事越早了解越好。而且我自幼體弱,旁人能出去遊曆而我就隻能待在家裡看書。夙縣這兒有的書我基本上都看完了。”

“隻是看書就能拆解這麼許多?”

“數千年長河之中發生了無數大小事,若是將它們剖開了細細琢磨,便會發現許多事情都是本末相順,不用身臨其境,隻要看透因果機理,便能觸類旁通。”

童少懸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地說來,發現唐見微瞧她瞧得有些入迷。

“……你看什麼?”童少懸被她太過直接的注視弄得耳尖有些熱。

“阿念,你有論道經邦之才,你是天生的將相之器!”

“將相……”童少懸被她太過認真的話弄得更不好意思,“我一介村姑哪有那本事,隻不過紙上談兵隨口說說罷了……”

“不,你有啊,你有的。”唐見微非常肯定,“從你幫我改造推車時我就確定了,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有創造力之人。隻要你養好身子勤奮力學,他日策名就列之時,一定會大放異彩!”

童少懸聽過不少稱讚,可是像唐見微將她抬得這麼高,誇得這麼篤定的,還是第一次。

這番帶著些崇拜的真心話,教她心窩裡發熱,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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