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錦香院湊齊俏雲|雨,小朱繡兩氣柴牙人】
“哎喲,還以為是個多好看的丫頭呢。”三股辮盯著朱繡的臉嗤笑道:“柴大娘這是把禿尾巴母雞,當成脫毛鳳凰——可是走了眼了!”
幾個小丫頭都坐在大通鋪上給自己改衣裳,甭管是不是一身皮包骨頭,那張張小臉兒可都透著一股泡過熱水的粉嫩。唯獨朱繡,往常有亂糟糟的劉海兒發擋著還不明顯,這會兒一瞧,那眉眼倒是俊的,隻是皮子發黃,白瞎了那爹娘給的好模樣。
朱繡摸了摸胸前的荷包,低下頭,坐在自己的鋪位上,她還得緊著改了那身衣裳,晚了柴大娘是要罵人的。
偏朱繡的鋪位一邊靠牆,一邊緊挨著三股辮,三股辮撇撇嘴,躲瘟疫一樣屁股朝另一頭挪,邊說:“就是會巴結人又怎麼樣,柴大娘可不會看這個,咱們幾個都是柴大娘要長長久久養大了的,偏生鵝群裡多出來一隻黑老鴰。說不得柴大娘明兒就提腳賣到什麼醃臢地方去了。”說著就幸災樂禍的笑起來。
這話就忒惡毒了。
往常那些小口角,朱繡隻當三股辮掐尖要強,心裡頭可憐她才十一二歲就被親生爹娘賣給了柴牙子,從不跟她計較。現聽這話,可見就不隻是要強,而是惡毒了。
小丫頭子們都知道柴大娘是要養大了她們好發一筆大財的,要不然也不會每日三頓不論好歹都讓吃飽了,如今還給了好衣裳,顯見日後前程差不了。聽黑婆子說前街那家的“閨女”還學字學曲兒呢,吃的穿的比柴大姐兒還要好不少呢;日後嫁個年輕公子做二房,更是穿金戴銀、享不儘的福。
三四個小丫頭分明聽見三股辮咒人,但偷眼相互看看,都不敢吱聲。
除了不愛說話的朱繡,其他幾個都怕三股辮,平日隻要不在柴大娘眼皮子底下,三股辮常把自己的活推給彆人,還偷偷掐過她們。隻有個朱繡,來的最晚,偏偏得上頭看重;她們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姓朱的丫頭不僅有個好名字,聽說還會寫自個兒名字、識得一籮筐大字。這麼著,三股辮雖不敢上手欺負她,但總也想把她壓下去。
朱繡可沒那糯米捏的好性兒:“好叫柴大娘聽聽,你都能做她的主了。”
三股辮一瑟縮,忙探頭看門外,見沒人才鬆口氣,氣道“少拿柴大娘嚇唬人,禿尾巴狐狸多作怪!”到底不敢再惹事,生怕叫柴大娘知道沒好果子吃。
朱繡暗歎一口氣,荷包裡那塊石榴皮是不能給彆人用了,人多眼雜,說不得就露餡要命了。
晌午吃飯的時候竟是人人一碗乾飯,還有葷油炒的菜,幾個小丫頭眼睛都放光了,覺得自己好日子就在跟前了,隻朱繡一口口味同嚼蠟,心裡頭七上八下的。
果然,日頭偏西的時候,柴大娘使人叫她們都換上今兒新得的衣裳,穿齊整些往前頭院子裡去。
朱繡縮著腦袋,擠在小丫頭群裡,剛到前院,就看見柴大娘帶著閆娘子,滿臉堆笑地在門廳回廊上和三四個婦人說話。那幾個婦人,看著都有些年歲了,但打扮的都極體麵。
隻聽柴大娘笑道:“我這幾個丫頭,都可人疼的很,我可是作女兒養的,若不是實在沒法子,保準舍不得賣她們出去。”說罷,便拿眼去覷人臉色,見那幾個臉上都淡淡的,便有些訕訕的,回頭喝罵道:“ 還愣著作甚!快拉她們過來讓幾位姐姐瞧瞧。”
閆娘子勉強掛著笑,招手讓朱繡她們近前來。
三股辮看不懂情形,心裡頭有些害怕,便要往人後麵躲,胳膊肘一搗,把她身旁的有雙笑眼的小丫頭懟到前頭去了。
“倒是有兩個好的。”其中一個梳著墮馬髻、身著磚紅撒花比肩褂的婦人看見個子最高的三股辮,眼前一亮,率先開口道:“都過來,站成一排,讓我瞧瞧。”說著,伸出塗著大紅蔻丹的手指衝朱繡她們招手。
五六個小丫頭戰戰兢兢地走進前來,那婦人走近挨個打量。閆娘子眉頭一皺,悄悄離遠些。
朱繡隻覺一股香風撲麵而來,低著頭不敢動彈,她實在沒想到柴大娘這樣雷厲風行,昨兒才偷聽她要賣人,今日便找來了主顧。
幸而那墮馬髻婦人走到她跟前,用指尖挑起她的臉,端詳片刻,搖著頭過去了。又有兩個婦人,也隻在她跟前住住腳。
這三個婦人讓幾個女孩子又是伸手、又是褫袖看胳臂、又是以手拉裙觀腳,簡直如同挑揀牲口一般。
少頃,那墮馬髻婦人指著三股辮和其他兩個小丫頭道:“這邊來,叫媽媽細細看看。”竟是挑中了三個。
一個頭上簪了朵大紅絨花的婦人也挑中了一個。另外一個打扮樸素些的,撫了撫窄袖上的蝶戀花紋大鑲邊,一個都沒相中。而那個身穿一件石青緞地夾襖,上罩著淺紅比甲,頭戴鎏金簪的婦人始終都沒從回廊石階上下來。
見朱繡和笑眼兒都被剩在原地,柴大娘急了,顧不得奉承鎏金簪婦人,忙忙走下台階,指著朱繡說道:“這可是個百裡挑一的美人坯子。秦姐姐再看看?”
那墮馬髻婦人用水紅的帕子捂住嘴,嬌笑道:“模樣兒倒還能看的,隻是你瞅瞅她,乾癟成那樣,還有那身皮子,唉喲,我那裡端茶遞水上不去台麵的小丫頭子都比她白嫩。”
大紅絨花也附和道:“可不是,黃病懨懨的,叫人看了就敗興。”
柴大娘這才細看朱繡,心裡一咯噔,伸手扯過朱繡來,抓小雞子一般狠手把她的袖子擼上去,眼見瘦杆子似的胳膊也是黃不拉幾的,眼前一黑,咬牙心道:這二兩銀錢收來的丫頭,砸手裡了?
就算心知自己看走了眼,嘴上也勉強圓道:“這麼小的丫頭,原是餓狠了的緣故,養上兩年,興許就養回來了。”
見秦老鴇不搭茬,又對那一個也沒挑中的婦人賠笑道:“趙家嫂子,這丫頭乾活最是麻利,往常也做過繡活兒,偏又識幾個字,可巧名字又叫繡兒,您領回去調理兩年,也能出師刺繡了。”
原來這婦人名喚趙芸君,是都中有些名氣的繡娘,能繡人物、山水,且工繪花鳥,此番過來,是想買上幾個小丫頭子收做養女,在繡鋪裡乾活。
朱繡聞言,抬眼希冀的看向趙氏,隻盼著這位麵龐柔和的繡娘能把自個兒買回去,總比被賣到秦樓楚館好上千倍萬倍。
趙太太稍稍遲疑,還是搖搖頭:“這丫頭手指纖長,是個繡娘的手,隻是你們養的也太糙了,那手上的繭子把繡線繡麵都能刮花了。我那裡比不得你這兒,有些繡線比她這個人都貴,實在買不得。”
朱繡嘴角微動,想說自個兒有軟化繭子、養手的方子,但終究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