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進二月不久, 朝堂上就傳出消息:當今至孝純仁, 下旨要為太上皇慶賀聖壽。
三月十八日是萬壽節, 此為正日子,此日往前往後各推二日, 共五日不宵禁不閉城門,萬民同樂。又在上清宮做九日道場,以祝延聖壽萬安。
雖今年並非太上皇整壽, 但當今孝心隆盛, 於是太上皇大喜, 深讚當今心意, 又特下旨意:令地方一律從簡。於是, 唯有京師一地, 忙忙的預備起來,街市都懸掛上吉祥對聯,互相拚比朱漆彩繪, 無數的“萬”“壽”“福”字形的花紋、圖案裝飾在京城的各個角落。
因寧榮二府的老爺們之中,竟無一人能上朝,故此這消息足足晚了半天才得知。彼時, 就是販夫走卒也都知道了。
賈赦賈政並東府賈珍, 都在一起商議進呈的賀禮。才隻半天功夫,古董鋪子、金銀鋪子裡物件的價錢就翻了番兒。
賈母、邢夫人等誥命夫人也焦急的等消息,問是否會進宮領宴。誰知從禮部傳回來的消息卻令人大失所望, 無須外命婦進宮賀禮, 皇太後當日僅宴請內命婦。而太上皇體恤萬民, 要於當日賜宴耆老,文武官員陪同;至晚,登城樓與民同樂,同賞煙花盛會。
賈母、邢夫人自是失望不已,就是素日厭惡按品級大妝時低人一等的王夫人,心裡也不得勁。元春已進宮幾年,音信少有,王夫人雖不成望此次萬壽能見著她,但仍舊盼望著能從甄太妃嘴裡知道一二。
賈母也有此意,內廷大宴向來是皇宮內消息外流最便宜的時候,內外命婦要在宮裡待上幾個時辰,隻聽戲的時候就夠說上些什麼了。擱平日裡,內宮妃嬪要送個信都要經過太監、宮人之口,許多事情都不便說。就比如元春,甄家傳來的口信也隻有“很好”“安泰”寥寥數語,其餘的都不便說。
賈母不自在,上院裡頭就清淨許多。朱繡本覺著萬壽節什麼的都與她無關,可偶然聽見王鳳姐叫下人把年節用的些紅福、屏風都在擺出來時,腦子裡突然就想到了——就是在現代,年味再淡,過年時那些中國結、紅燈籠都賣的極好,更何況在這個時候呢。況且太上皇還要與民同樂,那京城大小官員和平民百姓不都得打扮起來。
立刻就過去眉壽苑,與姆媽商量。剛進院門,誰知恰巧聽見姆媽屋裡陳嬤嬤道:“通州足有七頃的莊子,這是給你閨女置辦的?我說,夫人給的那二千兩夠買什麼,你彆把你自己的老底子都搭進去了罷?”
“……你說你,繡丫頭現在看著是好,我也喜歡,可是日後她嫁了人,就是再孝順你,那也隔上一層了,你也得替你自己考量著來……你從宮裡掙出來,人心易變的道理難道你不懂?”
“你彆在繡兒跟前提這些……她不僅是我閨女,還是我徒弟!你哪兒知道我女兒的好處!”
……
朱繡鼻子發酸,才知道原來姆媽說林夫人給了一萬兩,其實是她自己添足了湊成的。她原來聽說的時候還納悶呢,再是為林黛玉籌謀,再看重姆媽,也不至於給個素未蒙麵的丫鬟那麼多,討來那一紙身契足以讓自己感恩戴德了。要知道賈敏填灌榮國府上下的富貴眼,才大手筆花用了二萬兩;若舍出一萬兩給個娘家的丫頭,那她這大家太太也忒無輕重了。
朱繡在庭院當間站住,對著海棠樹努力把眼淚收回去,又跟九秋道:“不用跟著我,去找你雪雁姐姐玩罷。”
九秋隻當她在看剛修剪過的海棠樹,便依言退下去。
這院子倒座房裡單辟出來三間,給不當值的婆子、丫頭用,這些人聚在一起說說話、做做活,比關在自己屋子裡熱鬨,況且這地方離正房遠,也驚擾不著主子。
過了好一會兒,朱繡見陳嬤嬤出來東廂、往正房去,料定她是要去看黛玉,忙側身在海棠樹後躲了躲。待她進去,才往朱嬤嬤屋子走。
朱嬤嬤聽見房門響,以為是陳嬤嬤那老貨又回來了呢,頭也沒抬就道:“心眼多的跟水塘裡的蓮藕似的,丟三落四也跟藕一樣,都是眼了!你這是又落下什麼了?”
還未等說完,方抬起頭,就見她閨女跟乳燕投林似的紮進自己懷了,忙摟住問怎麼了。
可一摟住孩子,就知道不對,這孩子在外頭多久了,小手小臉兒都冰冰涼,榮慶堂和眉壽苑再遠也不至於。
心裡就明白了,忙抬起孩子的臉,果然是哭了,朱嬤嬤一麵給她擦淚一麵道:“你聽見了?姆媽就不願你多想,才不告訴你的。這本來也沒什麼,姆媽這輩子就你這一個了,況且還指望你往下傳咱們家的‘朱門繡’,那些東西早不早都是你的……都賴陳老貨,嘮叨個沒完!唉喲,我閨女站外頭多久了,這臉都吹的皴了……”
朱繡一半是感念,一半還有愧疚,姆媽對她一片赤澄,毫無保留,就是親娘也不過如此了。可她有那麼多的秘密,有些實在不能說,可有些譬如翠華囊,明明裡頭那麼多姆媽可以用的好食材好藥材,可為了不引起懷疑她每每隻能拿出一點來……
朱繡往常送些吃食和竹筒水,都要帶著黛玉和陳嬤嬤的份,陳嬤嬤是個精明人,她生恐被看出什麼來,隻能跟螞蟻搬家一樣,這兒添點那兒添點,全用或是隻用翠環囊裡的東西,她是不敢的。
朱嬤嬤不知她閨女心裡頭翻江倒海,兀自給她說日後打算:“你彆聽你陳媽媽胡謅,雖說往裡頭添了銀子,可不至於就不留些,況且這幾年地裡的出息姆媽都打算好了,湊一湊挨著這個莊子再買個小點的。等你出嫁了,姑娘這裡也出閣了,姆媽就搬到小莊子上去住,你和姑爺來莊上時,姆媽還能給你去作伴,多好……”
朱繡更心酸了,吸吸鼻子,道:“我招贅,咱們娘倆兒可不分開……”
“呸呸呸!不許胡說!哪家的好兒郎願意做贅夫的,你聽話,這樣的心思可不準再有,若不然,姆媽就要生氣了!”朱嬤嬤瞪著眼睛哄一程,嚇唬一程:“你還小,縱然靈慧些,也沒見過多少人。你不知道,有些個又懶又五毒俱全的癩子,就願意上門做這個,在他們嘴裡,這也竟成了一門營生……一沾上,就跟牛皮糖似的,再難撇清,他拿著錢胡作非為,倘或不給錢或是要休棄他,他就糾結一夥地痞流氓來鬨,隻鬨得四鄰不安家宅不寧,你服軟給錢了才罷……”
朱繡心頭酸軟的很,心一橫,解開了領上的排扣,從裡麵將翠華囊掏出來。
還未等她從頸上摘下來,翠華囊一露出來,朱嬤嬤的眼就跟黏上似的,也不勸閨女了,雙手托住細看,嘴裡還喃喃道:“乍看尋常,越看越妙,這手繡工,竟然是我生平從未見過的……”
待朱繡把頭從頸繩裡縮出來,朱嬤嬤更是忙托起翠華囊湊到窗邊更亮處細看。
朱繡關緊了房門,側耳傾聽一番,猶見姆媽還在端詳,忐忑的心情不知怎的忽就好了一丁點。
過了半晌,朱嬤嬤才連連稱奇:“這竟是神仙的手藝!我在宮裡見過多少曆朝曆代遺留的貢繡,沒有一樣能及得上這個一層的。繡兒從哪裡得來的這個?竟真有人能巧到這個地步?不會是神仙精怪作的罷?”
朱繡從未見過她這樣連珠炮似的詢問,這話也叫她心肝顫兩顫,姆媽每每說點什麼,都準的可怕。
朱繡一時不知怎麼說,朱嬤嬤早已趕上來,拉她道:“你真遇上了?\”見朱繡一愣,朱嬤嬤越發肯定,馬上道:“不行不行,咱們得趕緊去做個道場。請個有道行的老仙人幫著看看。”
朱嬤嬤癡迷繡藝,這時也顧不得了,急的了不得:“什麼時候的事!啊?你怎麼就敢往脖子上掛!若是正神保宅仙還好,若是彆的……”一邊還看那繡藝安慰自己:“那些邪門歪道也不能做出這樣清靈雋秀的東西,應是好的……”
朱繡本來還忐忑的不行,可現在話都讓姆媽說完了,她反倒下定了決心,拉著她姆媽坐下。
她接過翠華囊來,拉開上頭的係帶,朱嬤嬤就叫眼前頭一閃,一支眼熟的竹筒就出現在閨女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