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襲人簌簌的往下掉眼淚,茗煙趕忙又道:“李貴哥哥已背著二爺在醫鋪子看了,不打緊,還是惡心的,一會子就能醒了。”
賈母眾人都往東跨院過來,報信的人跟在一旁說緣故,賈母一麵聽他們說話,一麵又記掛寶玉,忙進來看時,隻見寶玉臉色煞白,眉心緊皺,比往日挨他老子打時還要孱弱。又是生氣,又是心疼,淌眼抹淚的叫拿了賈瑞過來。
堂下人忙勸:“二爺本就是被汙穢氣衝撞了,心下不知怎麼嫌惡呢,倘一時見了那個瑞大爺,更添病症了。”
早有丫鬟媳婦等跑去告訴鳳姐知道,鳳姐聽說,也忙上來。
又有黛玉,自打揚州回來,從暖濕的江南水鄉一下轉到這乾冷的北地京城,剛回來時還沒顯露,這幾天卻又有些咳嗽起來。此時也不得不被驚動,扶著紫鵑的手也過來探看寶玉。
王夫人聽說病由,心下已鬆快了些兒,當下環顧:寶釵、史湘雲、並三春都圍著,老太太在床沿上坐下,諸丫頭擦汗的擦汗,灌水的灌水,倒也殷勤小心。隻是寶玉還未怎的,襲人已哭得滿麵是淚,王夫人擰起眉頭,往日見這屋裡的襲人和麝月都粗粗笨笨的,是能托付的,這些時日襲人不大到前頭去,怎麼也變得怯怯哼哼起來了。
卻是襲人自知寶玉隱疾,為籠絡住他,不得不改了行事作風。她原來明麵上溫柔和順、穩重大度,蓋因私底下能以柔媚歡情轄製住寶玉;可這條路已被堵死個七七八八,襲人無法,隻得用寶玉喜愛的弄小性兒、病西施的模樣來叫寶玉離不開她。況且又因碧痕越見跋扈,襲人為與其相抗衡,常是今兒心口疼明兒見風著涼,引著寶玉憐惜安慰她。
時日一長,行動間便帶了出來,叫王夫人看了十分不喜歡。
賈母已知賈瑞先在賈璉那裡鬨了一場,嚇哭了大姐兒,出去又衝撞了寶玉,分外惱怒,恨道:“告訴門上,不許他再進來!今兒門上的,立時拉出去打二十板子。以後他再敢進府來,都給我亂棍打出去。”
正值賈代儒狠打了一頓賈瑞,命人來看寶玉,賈母直接道:“我們寶玉叫他害的還沒醒呢,隻求他離我們遠遠的,才是正經話!”
又罵賈璉:“不管是好的壞的,都認作朋友,這結交的是些個什麼人!帶累了你兄弟不說還嚇著閨女,真真個不長進的混賬行子!”
鬨得鳳姐也沒好意思的,坐了一回就出來了。
黛玉見裡麵擠得都是人,連腳都插不進去,越性也出去了,回羅翠塢路上還納罕道:“也是奇了。都說我愛哭,我也的確愛哭,常不常的分明我心裡沒有哭得意思,這眼淚就自己滴下來了,忍也忍不住的。若在以往,二表哥麵白氣短,老太太和他的丫頭哭得那樣,我這淚珠子早陪著掉下來了。今日不知怎的,心裡不想哭,眼裡竟然也沒有淚?”
杏月聽聞,神差鬼使的忽想起在揚州林府裡聽過的一個傳言:說姑娘三歲的時候,有個癩頭和尚要化姑娘出家,老爺太太自是不允,那癩頭和尚就說‘既舍不得他,但隻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那個時候,太太的陪房秦嬤嬤私底下就斷言姑娘身子骨好不了,也活不長久,常偷偷拿姑娘愛哭來說事兒。誰料姑娘雖胎裡弱些,這些年也漸漸康泰了,況且姑娘現在興許動不動就哭的性子也變了,可見這些和尚道士的話,還是少信為妙。
杏月腦子裡轉了一圈,心道:就譬如那曾經能當太太半個家的秦嬤嬤,猖狂的那樣,還不是叫太太發現了二心,如今不知流落到那裡去了,那樣的下場自然是心黑手毒的人該得的。再如,在寶二爺房裡站著的薛大姑娘,弄出個金鎖,還有八字與寶二爺相配,如今又怎麼樣呢?上不去退不出,後路都給堵死了,也沒意思的緊。
她隻亂想,忽發覺薛大姑娘的那金鎖上的八個字也是個癩頭和尚給的,還有那個終於同父母團聚的甄老爺家的女孩兒,小時候也有個癩頭和尚叫甄老爺把女兒舍給他……不由得咋舌,嘟囔出聲音:“難不成天底下沒有乾淨的和尚,但凡和尚都得癩頭才成?若是同一個和尚,也忒忙亂了,一會兒蘇州一會兒揚州一會兒又去金陵,偏生盯著人家的女兒……況且也忒偏心眼了,那兩個就得化出家去,人家不給就詛咒人家;這一個又是給藥引子又是給好方子的,臨了還送句吉祥話?”
“你嘟咕什麼呢?姑娘都走遠了,還不跟上。”陳嬤嬤笑罵一句。
杏月晃晃頭,笑道:“我想那些和尚道士的也很有頭腦!開頭說些怪話去恐嚇詛咒人家,人家不僅不給布施,還要打他出去;他見化不來緣,就改了路子,不僅給人看病還要說吉祥話奉承人家,果然就金銀入佛缽,還得些信徒。”
陳嬤嬤以為她說的是朱嬤嬤囑咐鳳姐的話,笑道:“你胡思亂想個什麼,用話嚇唬咒罵人都是些假僧惡道,正經得道的高人哪個不是慈悲為懷,哪裡能混為一談呢。”
杏月笑道:“嬤嬤說的是,也不知怎的忽喇巴就冒出這些個念頭。”說著,就趕上前服侍黛玉去了。
墜在後頭朱嬤嬤還在跟鳳姐說話:“……姐兒年紀小,鬨了一場,恐怕夜裡睡不安穩,二.奶奶還是請個德行好又有年紀的福壽老人給她叫一叫的妥當,安安她的魂兒。”
鳳姐聽了,自是感激,忙笑道:“到底是嬤嬤經曆的多,我還沒想到這一層呢。我的大姐兒時常肯病,正是我年輕不知事的緣故。嬤嬤若想到什麼了,求嬤嬤以後提點我。她好了,我們娘倆兒給你磕頭道謝。”
朱嬤嬤趕忙擺手,笑道:“二.奶奶也忒客氣了。姐兒長得好又乖巧,我家繡兒常說常誇,我也稀罕呢。”
兩人說了一會子,直到岔路才分開。
一直到回房裡去,鳳姐還跟平兒感歎呢:“這一家子都是厚道有心人,很是得好好跟她們處著,許是哪一天咱們還能得人家的濟呢。”話說出口,她也覺得好笑,可是難有這一天,不過這好生處著卻是她心裡想的。
平兒就笑:“朱嬤嬤方才那話,咱們趕快請個老人來,若姐兒果然睡安穩了,可真得謝人家提點了。這難道不是已得了人家濟麼。”
兩人行至房中,卻見賈璉黑著臉,很不高興的樣子。
鳳姐回頭看一眼平兒,都納罕呢,鳳姐便笑著推他,“怎麼了這是?誰給爺不自在了?說給我聽聽,我找他去!”
賈璉冷笑道:“你們主子丫頭一條藤兒,多哄著我,打量我不知道呢。”
卻是賈璉思忖起賈瑞見著自己驚駭的樣子,又想起他平日也是個色中餓鬼,心裡疑惑起來,就打發自己的小廝興兒去後街打探,果然並無賈瑞相好的寡婦。前後一照想,已是明白過來。
必是賈瑞膽大包天,不知是對鳳姐兒還是對平兒起了心,不,定然是鳳姐,若是平兒,鳳姐斷不會叫自己插手。想明白這個,賈璉心裡又酸又氣,生了好一場氣。
“唉喲,你是男人我是男人?這等沒人倫的畜生,你這當爺的不為著我們娘兒們出頭,還指望著我去不成?”王鳳姐丹鳳眼一瞥,坐在炕沿上冷笑:“平兒過來!聽聽你們二爺這話說的,以後啊你隻當我是你的爺,指望我也比指望彆個強!若你遇上那些個不長眼的忘八羔子,告訴我知道,看我不打爛他們的臭頭去!”
平兒鼻子裡衝賈璉冷“哼”一聲,親自捧著小茶盅給鳳姐,嗤笑道:“我不指著奶奶還能指著誰,若真有那時候,奶奶也不必為著我壞了名聲兒,我一條麻繩吊死就罷了,大家乾淨!”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擠兌的賈璉躺不住,撐起身子惱道:“這樣的事,你們就該直接告訴我知道,有多難呢?”說著就咬牙切齒道:“不用你們說,我也得打爛他的狗頭,方能解恨!”
鳳姐斜著眼,湊近賈璉耳邊道:“喲,爺這樣恨呐?隻不知道您平日裡頭偷雞摸狗的,那些‘雞’啊‘狗’呀的男人是不是也這麼想爺的?”說著,故作驚恐,倒吸一口氣,“爺日後出門可仔細著罷,彆被人鑽了空子,橫打一頓!若打壞了爺,我們可靠哪一個去呢。”
平兒見鳳姐調笑,早悄悄掀門簾出去,在外間坐下。又命小丫頭豐兒在外頭門檻子上守著。
隻聽裡頭賈璉恨道:“爺這就叫你瞧瞧打壞了沒有!”……
忽又聽賈璉低低的笑:“你當平兒的爺,哎呦,可怎麼當呢?”
平兒紅了臉,無聲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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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瑞鬨了那一出,可是把臉都丟儘了,街坊鄰舍的都看笑話,惱的賈代儒狠狠打了他二三十板子,打的臀上每一塊好地兒,隻得臥床養病。
賈瑞其苦萬狀,幸而並不曾傷到根基,不過五六日就已好了的,隻是臉上過不去,拖賴有病好不去學裡罷了。
他生恐祖父威逼,去學裡倒任人取笑,便裝的跟真的一樣,每日神疲氣短,眼底烏青,倒叫代儒自悔打重了他。不免請醫延藥,那些大夫把其脈,除了不節製有些虛虧之外,並無二病,便開些補益的療方給他。
賈瑞一日日吃著,其實內裡比往日更健壯許多,隻外頭仍舊表現的奄奄的症狀,代儒見不見效,也著了忙。這些個老大夫有的不願說謊,隻推辭出來,有的油滑些,便說賈瑞情誌有損,益靜養為上。一二個這樣說的,叫代儒也不好再逼迫孫子,隻得放他安養,賈瑞遂了意,時常白日睡覺,晚上偷看些風月香.豔的本子,十分稱心。
隻是他以為是賈璉夫婦害他出醜,實在是平生最可恨之恥辱,故也不肖想鳳姐了。邇來一想起鳳姐,方有意動,就恍惚又重現那日旁人恥笑之語,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狼狽之狀,百般纏.綿神思也都如墜冰窟。
賈瑞一日日荒度日月,卻不知道正有一個跛足道人從千裡之外迢迢為他而來。這道人生的奇詭,正是要幫他擺脫沉屙,要用一麵寶鏡助賈瑞“戒掉”好.色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