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晦氣(2 / 2)

門外上夜的婆子打起大紅猩猩氈的簾子,朱嬤嬤進來笑道:“叫繡丫頭陪姑娘睡一會,她火氣大,身上暖的很,我一入冬就願和她一床睡,比湯婆子好處多了,總是能睡得香些。”

時下,未及笄的姑娘多有奶母帶著睡。隻是黛玉這裡兩位奶母不作法,早被帶回揚州發落了,她這裡常是幾個大丫頭陪著一起。這會兒叫朱繡陪著,亦是怕黛玉身上不舒坦,朱繡能看顧著罷了。

黛玉抿著嘴直笑:“火炕太燥,白日裡還能坐,到晚上我倒禁不起,隻好用湯婆子。姐姐比湯婆子還好?既這麼著,我也受用一回?”

次日晨起,黛玉摟著朱繡的胳臂笑道:“果然睡得酣甜,繡姐姐身上一股子草木的香味,倒比安神湯還叫人覺得清新受用。”

朱嬤嬤親自給她梳頭發,簡簡單單的垂髻分肖髻,簪上一對小玉釵,一支金陵貢上的粉色絨花就完了,既不鮮亮的太過,也不嫌太素淨,那朵絨花正合這新春之意。

陳嬤嬤也道:“這樣便好,一則咱們跟那邊沒大交情,我出去看過,這府裡上下還都沒換裝束呢,咱們也犯不上;二則論輩分姑娘是姑姑,意思到了就成了。”

黛玉同惜春行至上房,賈母正抱怨:“才煙氣的人,未免不乾淨,寶玉這小孽障,怎麼說也不聽,昨晚上就過去了,到這時辰了也沒回來。”

湘雲笑道:“老太太派了那麼些跟隨的人役,半個時辰回來報一回信呢,況且一會子咱們也要過去的。二哥哥無事,老太太彆擔憂。”

寶釵卻歎道:“為人真誠,這正是寶兄弟的好處。”

賈母見黛玉進來,臉上方好些。朱嬤嬤就問那邊怎麼安排這喪儀。

賈母擰著眉頭,歎道:“偏生大正月裡沒了,珍兒那邊本要儘所能的操辦,隻是日子實在不趕巧。欽天監陰陽司擇日,擇準停靈七日便罷了,今日就開喪送訃聞。單請了五十個高僧,五十位全真道士,做七日法事。之後就發引到鐵檻寺,暫且寄靈在那裡,日後再扶靈回南邊。”

朱繡聽聞,倒替秦可卿鬆一口氣,這麼清清靜靜的就好。複又心裡思量,上年末還聽說寧府請了名醫,秦氏有好轉,這會兒突然人沒了,隻怕是她自己故意死在年下的。也是可憐,就連求死也要思慮周全,選在這時節。

不能怎麼樣呢?若是任憑賈珍恣意奢華,什麼北靜、南安的異姓郡王都設路祭,什麼各公侯府邸都來拜祭,更彆提賈珍又親自哭靈又給兒子捐官的,賈家的事又瞞不住人,這哪裡是死後哀榮,分明是更把醜事宣揚的無人不知了。叫秦可卿死了也要被當做笑柄談資,都中一提起葬儀就要被戳一回脊梁骨。熱鬨都是給活人看的,死都死了,何必還要被攪得冤魂不安呢。

因賈璉在家,有賈璉幫襯著,各親友往來,很未曾失了禮數。且隻停靈七日,又是年節,尤氏雖病的不能起身照管喪事,裡麵有各族中妯娌,大小事務亦勉強照應的過來,故而賈珍心中再不足,也並有理由請鳳姐權理內務。

況且賈珍再要恣意妄為,也抵不住賈敬從山上送下話來,說秦氏歸天之日不大好,叫速速料理。賈珍哭得個淚人一般,拄著拐棍,向親友道:“彆的還罷了,隻是這孩子伸腿去了,必要尋一塊好板子才配的上。我看過各處送來的,儘是些杉木板兒,十分不合我意。”

林安方代林家吊問,送上祭禮,就聽聞薛蟠的大嗓門道:“……做棺材,萬年不壞的。原是義忠老親王所要的,誰知……”

當下凝神去看,隻見賈珍喜不自禁,拐棍都不要了,拍手即刻命人去抬。不由得哂笑,又一凜,這寧府比榮府還沒規矩,一個無功無封的小輩媳婦,也敢用廢太子親王爺的棺木,豈止是僭越,簡直是無法無天了。況且正月喪儀還這麼官來官往,大有結黨之勢,是嫌還自家不夠紮眼麼。

林安回去林宅就急命人給揚州老爺去信,江南局勢日漸明朗,老爺一腳已踏出了旋渦,決不能再被賈家所帶累。京城的旋渦隻比江南更凶險百倍,這可是奪嫡之爭,老爺既已作出純臣之態,就該著手慢慢撕捋開這些如水蛭一般的姻親故舊了——不查不知道,他幫著老爺清查這三十年的府內舊賬,竟發現二十八萬兩的虧空,內庫的珍寶更是少了無數。幸而祖上傳下的東西並產業一直都有老爺掌著,雖出息被挪,好在根基尚在。

一想起這個,林安就有些憤懣不平。太太補貼娘家,固然有不是,可賈家才是真的是沒臉沒皮,拿了林家這麼多好處,如何還敢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呢,按道理,捧著自家姑娘都不為過!

林安家的回來也很沒有好氣,惱道:“隻盼望老爺快些回京,把姑娘從他家接回來。這賈家實在不知所謂,無恥之極!”

“怎的了?都用上親王的棺材板了,還能再鬨什麼幺蛾子?”

林安家的白了他一眼,這男人隻會往那些權謀大處去看,殊不知禍起蕭牆、提潰蟻穴,“那位尤姓的奶奶不是悲傷過度,舊疾複發了麼,都起不來身,隻得叫娘家母妹來幫忙照管。我呸,說的比戲台上唱的還好聽呢,你知道我今兒在裡頭看見什麼嗎?”

林安揚眉,“什麼?賣什麼關子。”

“尤家的二位姑娘倒是穿著一身素衣,大些的那個雖有些羞口羞腳,懼貴怕人的,倒還算規矩。可小的那個,哼,那身素袍子底下竟是一雙大紅綠鴛鴦的繡鞋!大模大樣的叫丫頭給她捶腿,不止我看見了,那一波吊唁的彆家的人都看見了,真是不夠羞臊的。這還不算,至多說這姑娘輕浮不懂事,可誰知那位蓉哥兒跑過來,就隔著一層薄幔子,在裡頭‘三姨、二姨’的亂歪纏,棺材裡可還躺著他的發妻呢!隻這一回罷,儘了禮數就完了,怪不得朱、陳二位嬤嬤怎麼都不肯叫咱們姑娘登他家的門,果真沒得叫人惡心!”

“你是沒見著,她那副輕狂的浪樣兒。蓉哥兒也可恨之極,他媳婦才去了,那麼個模樣人品,不說悲痛哀悼。屍骨未寒他就跟個外八路的小姨眉來眼去,可見往日是我看錯了他,和珍大哥哥果然一路貨色。”鳳姐眼睛微微發腫,臉上滿是譏諷之色,跟平兒冷笑道:“所以我瞧不上尤氏,你往常還勸我,隻看這一出就知道她是個什麼人。秦氏死了,雖是她自己不想活,可裡頭未必沒有咱們這位尤大奶奶的‘功勞’,隻把那些話傳給她知道就能治死她。口甜腹劍、借刀殺人,你奶奶我比起人家還差得遠呢。尤氏又怕珍大哥哥責怪發作,明知道他不休,還把兩個輕浮標致的妹子接來,這安得什麼心!”

不管背地裡多少閒言碎語,秦氏的喪禮倒也安安穩穩的走完了。王鳳姐心裡鬱鬱,喪儀一完她就感了風寒,斷斷續續一直到出了正月才大安。

到二月上,寧榮二府諸人好似已不記得月前才沒了一個他們交口稱讚的奶奶。賈母慈眉善目的,或是與薛姨媽說話取樂,或是同孫男娣女看戲抹牌打發時間。

朱繡回過賈母,和朱嬤嬤一同往程舅舅這裡來吃茶,路上,還跟她姆媽道:“我本來還以為是林太太遠嫁,離得遠,情分便淡了,才沒有給她服喪。誰知往日那樣看重小蓉大奶奶,也是這個模樣。這種作態真叫人心涼。”

“什麼心涼?咱們家的小姑奶奶,小小兒年紀,作何操這麼多心,有你娘和舅舅呢。”程舅舅親自掀起車簾,笑道。

朱繡這才發現已到了舅舅家,馬車直接趕到後院中來了。

朱繡嘿嘿一笑,道:“見著舅舅,我這心就火熱火熱,聞一聞,都是銀子的香氣。”說著,就跳下車來,又回身扶朱嬤嬤。

程舅舅也忙來攙,朱嬤嬤沒好氣地指指這舅甥兩個,向程舅舅道:“你跟她遞什麼信兒了?這丫頭高興的什麼似的,做夢都笑出聲,怪唬怕人的。”

程舅舅扶著朱嬤嬤倒小廳裡,大家歸了座,才笑道:“咱家繡兒機靈,若不是她提起來,我還想不起來問爹呢。做成這一筆,就算十年間再不開張,這嚼頭花銷也儘攢出來了。”

朱繡也不賣關子,因道:“這不是聽榮府下人吹噓,說是他們大姑娘熬出頭了,叫當今相中了嗎。姆媽知道那裡頭的人吃了酒就什麼都敢往外麵說,還有編排什麼吳貴人、周常在的,這周常在的父親是內務府的職官,榮府人說這位周大人在城外買了一塊頗大的土地,要修蓋什麼園子。我就猜度著是不是要大封六宮了,姆媽跟我說過每次大封都中物價都要漲起來,尤其是綢緞布匹、古董珍玩更是飛漲,這才跟舅舅提了一嘴。”

程舅舅摸摸唇邊那兩撇假胡須,十分得意,“不僅要大封六宮,許是還準許妃嬪回家省親呢,這妃嬪省親和閨女回門可不一樣,必得有相配的私第彆院罷。這麼一來,可不是銀子淌水似的往外撒麼,能接到多少自然就看各家的本事了。”

朱嬤嬤聽罷,卻搖頭問:“省親?這嬪妃離宮可不是小事,能任由在外逗留數日一月的?這根本不可能!就算允許出宮,也不過是當日出來當日就回,就這麼點兒功夫,有腦子的人家會大興土木的去修建什麼彆院嗎?我看你們甥舅倆是叫銀子迷了眼,快彆折騰。”

程舅舅摸摸鼻子,低聲道:“爹他老人家說這省親有七八分準了。南邊態勢平了大半,今上是有意奉承安撫太上皇呢,所以今日抬舉了不少勳貴家的女兒。況且姐姐也說有腦子的人家了,這能安穩下來的自然不會,可不是還有不少新貴嗎,新貴要風頭,勳貴的老人們要麵兒,可不得踴躍感戴皇恩,熱熱鬨鬨的準備起來。”

說著,一曬,“這位周大人耳目倒靈通,消息還捂在內廷呢,他就開始準備了……繡兒,早知悉一天,就早多一分掌把,舅舅不僅拿下了南邊幾個織錦繡局的貨,還網羅了幾十個熟手的繡娘……可是幫了舅舅的大忙,舅舅單拿出一層利謝你!”

程舅舅眉飛色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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