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家的兒郎是個好的, 家裡也清靜, 沒多少糟心事。頭上老輩就有一個親爹,他娘難產沒了, 他爹也沒敘娶, 納了個寡婦在屋裡作二房。進門頭頂上沒婆婆掣肘著,也用不著立規矩, 況且這老爺子是個難得的明白人,家底子都是留給兒孫的。依我和你舅舅看著,家裡簡單, 你能擺布的開,這日子過起來就很敞快了。”朱嬤嬤回家就跟朱繡說。
朱繡聽了一車軲轆話, 好家夥,都是這家子長輩族人親戚的事情,說到那家小軍爺就一句“是個好的”帶過去了。這時代才真是嫁娶兩家族之事, 大頭的先是門當戶對, 兩個家族如何匹配,親眷關係一大通, 最末了才是小夫妻兩個人的事。
況且看姆媽這樣,對於自己頭頂上沒有婆婆壓著這事分外滿意, 簡直成了這樁親事的閃光點。不過想想也是, 這時候女孩兒養到十四五就要說親事,十六七嫁過去,這頭頂上大都是夫家祖母、母親兩重婆婆,還有那曾祖母也健在的, 這可真是三座大山也不誇張,若是再添上幾個大姑姐、小姑子的,新嫁娘想在後宅裡頭站穩腳跟也非得兩三年的功夫才可能。這還是百姓家的姑娘,換成官家小姐,大多十一二就開始尋摸婚事了,一及笄就出閣的也大有人在。
朱繡能說什麼,隻得道:“有舅舅和姆媽看中了,那就成,我都聽您二位的。”反正也從來沒指望過尋找什麼‘真愛’,尤其是這小三四五**法的年代,還是烘熱錦被踏實睡吧,少說夢話的好。
聽閨女這話,朱嬤嬤倒不忍心了:“我兒在這大宅裡過了這麼些年,沒被熱鬨繁華迷了眼,是好樣的。隻是你放心,不說這家很有些家資,就是我和你舅舅給你置辦下的,養三輩子都儘夠得,這是你的底氣,日後有個什麼,咱們也不犯怵,有娘家給你撐腰呢!”孩子擰著來,糟心;可孩子忒乖巧了,也怪不是滋味的。
朱嬤嬤心裡清楚,這榮國府從上到下都愛享受,尤其是賈封君,那真是個再奢華享福的人,嘴裡慣常說的就是什麼‘庫裡隻怕還有,白放著黴爛了’,好似她家的府庫通著國庫一般,取之不儘用之不竭,話兒丟出來極輕巧,卻把合家的主子下人都養的嬌貴無比。尤其是榮慶堂裡的,一個人的差事足有四五個人分擔,體麵寫的更是吃穿用度比主子也差不哪兒去,這樣下來個個身驕肉貴,怪不得隻要說一句“攆出去”就跟死了半截一樣。繡丫頭嫁出去,落差定然有,朱嬤嬤先前還怕自家姑娘心裡失落,可見孩子一句不多問應承下來,她心裡又不好受了。
其實依著自家身家,不說兄弟趕著這巧宗順理成章領了皇差,就說靠省親這檔事賺下的銀子都能成丘成山,因著繡丫頭的主意出彩,她又給畫了好幾本子的樣子,這些淨利裡頭有一成要給她壓箱子的。隻這一成的利就能教自家孩子過得比這榮國府裡還奢侈自在,可能這麼乾嘛?不能呀,過日子不是這麼來的,擎等著紮眼惹事呢。
朱繡見她姆媽那糾結的模樣兒,倒忍不住笑了:“我跟人家比私房去呢?姆媽知道,縱然沒有銀子傍身又如何,有姆媽教的手藝,白手起家也起的來,更何況咱們手裡還有彆的倚仗呢。姆媽隻覺著這府裡花團錦簇、富貴無雙,可實際上都是虛的,碧粳米胭脂紅稻吃著,難道粳米白麵我就吃不得了?雲錦貂裘穿著,細棉兔皮就上不了身了?出去了,是沒那些什麼官用、上用的好東西天天供著,但說實在的,又能差的了多少?如今咱們家又添了兩個莊子,不提咱們娘兒們,就是林姑娘這羅翠塢裡也多是願用咱們莊子上的出息,更何況,還不用穿人家賞下來的舊衣裳,我才願意呢。”
這話說的跟倒核桃車子似的,極清楚在理。朱嬤嬤就笑道:“我閨女明白,老話說的好,良田千頃不過一日三餐,廣廈萬千隻睡臥榻五尺。不管是過日子,還是做人做事,這理都不錯的。你若是以後都能守得住心,那我也沒甚不放心的了。”說著眼裡就泛了淚光。
朱繡握著她姆媽的手,正色道:“女兒到誰家都能叫自己過得好,姆媽很不必憂心。還有兩句話,還得請舅舅先跟人家說明白:一是不管舅舅日後有無兒女,咱們家裡,這奉養送老我必得承管擔辦;二是姆媽傳給我的朱門繡,我是要傳下去的,不管是我生的也好,還是另外尋來從小養起來的,這個女孩兒都得姓朱,才不枉這傳承技藝。他們家若願意呢,我也沒二話,親事按步序走起來便是,若是有異議,不必跟咱家討價還價,親事作罷就完了。這話擱在這裡,不管哪家都一樣。我先前與舅舅說過,隻怕舅舅沒跟人家提,還得姆媽親自囑咐一回,不然我是不應承的。”
這話叫朱嬤嬤淚水漣漣,拍著女兒的手就道:“不成,誰家願意這麼大主意的媳婦呢。我和舅舅不用你操心,至於……這繡法,隻要傳下去,就已不負仙人了,其餘的,不必在意……”
朱繡就笑道:“我說的這兩件,可都不是什麼難事。您和我舅舅,家下婆子丫頭儘有,並不是要我時時侍奉著,我不過就是多走動,凡事上心些也就罷了,至於祭祀送老,這都中獨生女兒的家裡都是先例,不止我一個,況且那些陪嫁是假的,但凡明白些事理的也都允的。至於後一件,那更容易了,也不是非得他家女孩兒,他家若不願意,慈幼局裡多著呢,我挑個好的收做義女從小教養著也就是了。”
朱嬤嬤聽說,就不言語了。閨女說的在理,孩子有心,她又熨帖又生怕因這個叫孩子不好做。
隻聽朱繡又笑道:“舅舅是一門心思都鑽到生意經裡去了。前兩年顧忌多,不好提,如今外祖都要脫身了,很該勸舅舅在慈幼局或是善堂挑個合心意眼緣的孩子,打小兒教養著,跟親生的也沒兩樣兒。”
如今榮國府裡都有嚼舌根的說朱、程兩家隻她一根獨苗,這家財都是要傳給她的,誰家娶了她就是娶回去一尊金子打造的媳婦兒。姆媽和舅舅給的已經太多了,她可沒有一丁點這想頭。故此才養老送終連祭祀都說了,唯獨沒說這“摔盆”之禮,摔盆的是要承繼家產、宗祧的。
朱嬤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繡繡繼承她的私產是應當應分,可兄弟家的,彆說繡繡自己不願意,就是她也從未想過。
“可是有誰在你跟前說三道四了?”見朱繡不語,朱嬤嬤道:“罷,不提這些。咱們娘倆想一塊去了,我尋空再勸你舅舅。”
越是沒了家的人越是想有個家,程舅舅早年不僅說過親事,還準備過繼女方家族裡的孤兒養到膝下。這說的女子是個寡婦,她亡夫家不放人,隻想把人留家裡伺候做活用,程舅舅偶然碰見,覺得都是可憐人,嫁過來就算守活寡也比被磋磨強。可當間出了變故,被人撞破這寡婦早和夫家的堂伯子好上了,更可恨這女子娘家婆家又.淫.婦忘八一條藤兒,正謀算程舅舅的家財呢。當時就連朱嬤嬤還陷在宮裡,程舅舅傷了心,又驚覺自己獨身子一個,擱有心人眼裡實在是塊大肥肉。這才慢慢變成了今日這個親朋遍地,交遊廣闊,頗有來曆的‘鰥夫’。
朱嬤嬤話鋒一轉,忽笑道:“我瞧著,你考量那麼多,怎麼就不多問一句湛家小郎君的事情?”
朱繡抿嘴直笑,小聲道:“姆媽見過人沒,俊不?”
“不知羞!”氣的朱嬤嬤用指頭直點她腦袋,“叫我說什麼好,不問的時候一句都不說,問的時候吐口嚇死人!”
朱繡可冤枉,笑道:“您叫我問的,我問了,又不肯說了。”
朱嬤嬤沒忍住,也樂了:“俊不俊的,我這老眼說了不算,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要她說,湛家小爺一表人才,風姿俊朗,就是臉上有些冷,可若不是這冷性子,這麼個香餑餑早教人捷足先登了。偏生如今的小姑娘,都喜歡那些白麵文弱的斯文人,就跟這府裡的寶二爺似的,朱嬤嬤還真有些擔心。
聽這話,就知道人材差不了,朱繡清拉她姆媽袖子,湊上來笑道:“還能見呢?”姆媽和舅舅怪開明的。
“呸!你以為是像你和姑娘逛花園似的,正兒八經擺一起叫你們看呐。”朱嬤嬤白一眼,沒出閣的姑娘家,矜持點兒,“這不都進臘月了麼,正月十五上元燈會,咱們也去逛逛。那日各家的姑娘小子都解了禁的,說不得什麼時候,就看見了。”
雖說男女大防,可直到掀蓋頭才見第一麵的也是少數,疼愛子女的人家,總會借著燈會或者各家宴席、賞花會什麼的由頭叫小兒女遠遠地看上幾眼。
朱繡心道,這也行啊,總比盲婚啞嫁的好。何況她心裡還有一個想頭:依姆媽的脾性,不像願意在舅舅家久住的,自家文勝街附近的宅子是好,可一個婦人住著,總歸寂寥。自己手裡有銀子,若是能在臨近的巷子胡同,置下座宅院,權作彆院就是,姆媽這裡住一時舅舅那裡住一陣的,近便又安全。況且一二年有了孩子,那家又沒婆母搭把手,陪伴姆媽就更有道理了。
朱嬤嬤這邊卻盤算著,等閨女見過了,這親事就走起來,繡兒在這榮府也不能待了,在程家閉門繡嫁妝是正經。少不得先和閨女分開些時日,幸而也能時不時家去看一眼。等林老爺上京,一切就都順暢了。
誰知還未等進正月,省親彆院各處剛準備就緒,賈政趕著就題本上奏,宮中朱批準奏,於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準賢德妃省親。
王熙鳳晝夜不閒,忙的起來一嘴的燎泡,奉王夫人之命來說告訴林家諸人時,向朱嬤嬤抱怨道:“這算什麼!老爺也忒心急,園子方才妥當,就急著上本,誰知上頭竟準了,日子還定在十五。說是明年,可算算,滿手裡盤點也不過二十幾日,又是元宵,那些花燈煙火不等現紮,還有裡外上下帷幕道路,生生忙死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