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繡心裡一動,真是瞌睡來了枕頭,忙拉住黛玉,笑道:“先前姑娘和我弄了兩甕,埋在花樹底下,還沒動呢。”
喜得寶玉手舞足蹈。湘雲捂著嘴,忽道:“朱繡姐姐也怪的很。”
說著指著黛玉,“她叫你繡姐姐”,又一指朱繡,“她叫你姑娘”。一拍手:“這亂的,跟戲文裡唱的似的,‘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哇,好新鮮哪’!”
朱繡一曬,這話說的,是說自己一朝得意了呢,還是說不分尊卑呢。
鳳姐隻覺得腦仁子疼,這些姑娘們在一處,這話裡機鋒打的,叫人也難說。
“我們兩個的情分,隻我們知道就罷了,叫彆人說什麼呢。況且我們覺著好,又哪有彆個來置喙的餘地?”
“雲姑娘說笑,什麼戲文不戲文的,我見識少,並不知道。隻我雲勸姑娘一句,知道這裡養了一班女戲,姑娘聽聽就罷了,可不興掛在嘴上說。”本朝禮教還算寬容,大宅門裡的女眷叫外頭或家下的唱幾出戲聽,實屬平常,可聽歸聽,若是敢在嘴裡說就不雅了。尤其是未出閣的女孩子念出戲文來,可是犯了忌諱的。
前一句是林黛玉慢慢悠悠卻不假顏色嗆回去的,後一句則是朱繡笑裡藏刀‘好意’勸告的。王熙鳳抿了一口茶,心下大讚,這一雙姊妹,有軟有硬,占儘了大道理,好厲害的嘴皮兒。
史湘雲臉紫脹,她原是看不慣寶玉百般小心殷勤對黛玉,又有老太太口裡心裡愛重黛玉,她呷了一肚子的酸醋和鬱鬱,隻要撿由頭發作出來。今日看朱繡回來,朱繡又與黛玉最好,她本是柿子撿軟的捏,要刻薄朱繡來出氣,反倒被搶白訓導一頓,又羞又氣下不來台。
隻是這裡頭誰去管她呢,黛玉原是人家待我一分好,我還以三分的人兒,都叫她得罪了,餘者,一個真心與她要好的姊妹都無:三春向來不摻和其餘姊妹的事情,寶釵是跟誰都好跟誰都隔著一層,唯有個寶玉,現在正左右為難,哪個都想討好,不願意姊妹們起了嫌隙。
湘雲看了一遭,心下越發難受,不由得跺了跺腳,卻是像寶釵撒嬌委屈道:“寶姐姐,我不過頑笑話,你看她們!”
寶釵笑一笑,隻拿自己的帕子給她擦擦眼角的淚珠兒,實在的出頭的話卻一句沒有。
朱繡見狀,這壓踩爭鋒的小話,都是頑話,敢說不敢認,好沒意思的。便笑道:“都是頑話,咱們一笑就過去了。時候不早了,老太太也不得閒兒,我們先家去了。”
鳳姐也扶著平兒:“罷了,我這精神越發不濟了,才頑了這會子又犯了困,你們坐著,我且回去歇著。”
出來榮慶堂,鳳姐拉住朱繡,笑道:“家去才幾個月,你就越發有氣派了。”
朱繡笑道:“璉二.奶奶說哪裡話,什麼氣派不氣派的,都是糊弄人的。無緣無故的,總不過人家都打臉上來了,我還一句話沒有,我在老太太跟前的時候也不受這氣。”
聽得黛玉走在前頭,抿嘴一笑。
朱繡又悄聲道:“二.奶奶氣色不大好,好生將養是正經。彆的什麼奉承銀錢的都是小事,身子骨可是自家的。”
鳳姐一笑,若不是真心,人家犯不上說這種話,誰不知道自家最愛弄權得勢的,就連探丫頭都是說些不鹹不淡客氣話,唯恐自己沒了掌家權吃心。
鳳姐點點頭,扶著平兒的手,到岔路口子,各自歸家去了。
這條甬道,幾月前還熙熙攘攘,儘是來回事稟話的管家媳婦們,如今已冷冷清清,鳳姐二人走在路上,倒難得清靜自在。平兒就道:“今日盤桓了這麼長時候,連吃藥的時辰都錯過去了。等半夜裡,得加一頓二和藥吃才好。”
平兒這話,蓋因她看出自打奶奶好些,能出門後,每每到上院或正房坐坐,十有八.九林姑娘都在,自家奶奶這是上心和林家要好了。幸而林姑娘也不大出來,不然她還真憂心奶奶的身體。
鳳姐也不答言,她自家清楚,這病,三分真七分假,太醫開的也是養身的太平方子,吃著也還罷了。人參鹿茸靈芝,有一日享用一日罷,把自個顧好了,等家裡不成了才有氣力支撐。
至晚飯後,賈母又使人來說今日孝敬的那道炸鵪鶉她頗為受用,賞了兩匹布頭,兩個金戒指。朱繡不比人家正經的姑娘們,聽這話,隻得又換上出門的衣裳,親自走一趟上院來謝。
賈母喜歡的什麼似的,又說了一會子話,給了兩匹宮綢布頭。
一時,朱繡出來,正好順道邀請姑娘們明日去羅翠塢吃她帶來的新茶,好了她的心事。
誰知剛到了西跨院裡,就聽東邊屋子裡史湘雲正和賈寶玉發脾氣:“……這些沒要緊的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會轄治你的人聽去!”
“彆人拿她們說笑就使得,偏我就不行!人家是大官兒和皇商家的姑娘小姐,我是個平民的丫頭……”
朱繡正撞見,捂著嘴笑道:“雲姑娘說的話,總是叫人聽不懂,這小性子、愛惱的說誰呢?誰又愛轄治、敢轄治寶二爺呢?況且皇商家的姑娘,說的我還是寶姑娘,若說我,我才來,什麼時候旁人拿我取笑過。若說寶姑娘……寶姑娘溫厚大度,不會跟姊妹們計較一點子口角。”
史湘雲原不過是生氣發作一會兒,也有引寶玉來哄自己的意思,不料沒注意,倒叫正主聽了去。又見朱繡似笑非笑地看她,忽然反應過來,平日常與寶玉生氣的人可不正是自己?
史湘雲漲紅了臉,連聲罵翠縷:“越發沒了王法了,你是死的麼!主子說話,你也不看著場合……”
翠縷委屈的跟什麼似的。朱繡已無心再聽她說了,朝著寶玉笑道:“我帶了幾斤各樣的新茶,明兒請大家來品度品度,寶二爺千萬賞臉。”
寶玉忙道:“謝繡姐姐,必去的。”
寶釵卻不在這裡,小丫頭說她家去了,朱繡也沒理論,轉身兒一徑去了,全不顧史湘雲的臉子。
順著路,又請了三春姊妹,秋桂往薛家東北角的院子跑了一趟,延請寶釵。
黛玉疑惑:“不是說那兩甕花露咱們自己用麼,怎的又許給他們了?”
陳嬤嬤一旁正看著菊月算賬,聞言笑道:“不是好幾大壇子呢?給出去耳根清淨。不然過幾日老太太開了口,咱們還顯得小氣。”這個寶二爺如今是宮妃的嫡親弟弟,越發身驕肉貴了,他要什麼,就算他自己不開口,也有下人給捅到老太太耳朵眼裡去,這老太太也益發昏聵了,比幾年前更由著這位小爺胡鬨了。
黛玉稍一沉吟,搖頭歎了口氣。
杏月笑道:“咱們幾個,若說得著陳嬤嬤半分真傳的,還得屬繡兒。”
朱繡暗道,若不是早籌謀好的,誰樂意把自家辛苦收集的甘露給人去,還是給個不著四六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