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還淚 了結(2 / 2)

黛玉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捂著胸口笑道:“二表哥把我們沒舍得喝的那幾甕甘露搬去罷,全當謝你的‘恩惠’。”

賈寶玉連聲道:“儘夠了儘夠了。”

寶玉作揖不迭,但心中忽覺悵然若失,脖頸上懸著的通靈寶玉,似乎也比往日重些。

眾人都笑話朱繡煞有介事,間或有小丫頭嘰嘰喳喳談論釀酒。一旁黛玉抬手輕撫胸口,胸中似有暢意,縈繞心頭的那股纏綿不儘之意都少了不少。且正值春末之時她常感咳嗽痰濕,此一時倒覺仿佛輕快些。

寶玉這會子忽剌巴兒煩悶起來,正巧玉釧兒奉了王夫人之命來尋他,遂起身出去。

朱繡眼角瞥見寶玉背影,稍有歉疚,她這算是強買強賣的把‘還淚’扭了回來吧?

隻是一想黛玉待自己的好,又思及絳珠仙草原長在西方靈河岸上,且不說到底缺不缺水,隻看後來能脫卻草胎木質修的人形,是受了天地精華、雨露滋養之恩,而神瑛侍者所謂甘露灌溉之德,比之天地、雨露,不過爾爾。想到這,她又把那點愧疚之情咽了回去。

上輩子朱繡曾聽老人講過“蛇化龍“的故事,民間這種傳說亦不可勝數,都是一個路數,大抵是妖物要修成正果前的最後一道雷劫難渡,這時候妖物便要尋個善人,不管這妖物問的什麼話,若是善人道“可”,立時雲銷雨霽、祥雲齊出,這妖物就立地飛升了;若是善人口稱“不可”,則百年千年辛苦修煉轉瞬成空,這妖物或淪為普通畜生,或被神雷霹將成灰。

朱繡來到這紅樓盛景裡,也常聽到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小丫頭們無事的時候常愛聽院子裡的老婆子說古,琥珀就深信這些。說是她娘的爺爺年輕時曾經曆過精怪山魅化作一美人敲門,她外曾祖隻是個尋常莊漢,因住在山腳下,對這些個十分戒備,總不肯給那美人開門,還在門裡驅逐她。那美人見騙不過,就露出猙獰姿態,要強破門,誰知外曾祖家破柴門上貼著的門神一亮,那美人尖叫一聲落荒而逃。

那些婆子也說誰誰家的小子不作法,路上看見個美貌小娘子就臊皮勾搭,這小娘子就問:“郎君可要帶我回家?”小子被色迷了眼,不懂事兒,滿口應承,誰知就給家裡招了禍患,家人又病又死的,沒個幾年就儘賠了命進去。

雖大多是杜撰或道聽途說的故事,但仍可見人說的話對這些神怪之物卻如同法旨一樣。

朱繡從前一心指望自個的‘金手指’,偏偏迄今為止,除了乾巴巴的三點功德,這東西有跟沒有似的。朱繡自個揣摩這個,還是在賈寶玉被賈瑞沾了糞汙,晴雯私底下說他那塊通靈寶玉都不亮堂了、恐被偷換,再有那段時日黛玉自己納悶淚少了的話,朱繡才上了心。後頭又引來了癩頭的和尚,和尚說什麼‘再不可被汙濁衝克’,叫朱繡心裡更有了些把準。

既然這穢物辟邪的話是真的,那其他的是不是也是真的?

故才有了今日這戲,朱繡籌謀已久,隻是往日她是個丫頭,與這府裡的姑娘、小爺兒,說笑一二句俏皮話倒還使得,若果真坐下論些什麼‘甘露’‘佛法’,卻是不成的。

三春姊妹又坐了一會子,也家去了。黛玉和朱繡早先一步命人把這紫蕊白牡丹茶送去她們屋子了,除了各姊妹與鳳姐、寶玉處送了一兩這茶並兩木盒茉莉龍珠,賈母處送的是助克化養胃氣的老君眉,邢王二位夫人皆是新下的龍井,李紈處則是女兒茶。

人散了,黛玉方拉著朱繡問:“你今日說出那些話,全不似往常口吻,鬨得什麼鬼兒?”

朱繡笑道:“不過是在家無趣,偶然聽老人家說古,說什麼‘因果欠還’的話,叫我吃心了,這不就魔障了,今兒倒拉著姑娘正經說那些箴言佛理的。”說著,就笑:“姑娘要笑話我,我可不依的。”

黛玉心中仍有些疑惑,隻是被那句“因果欠還”勾住了神思。

朱繡看她沉思模樣,因道:“詩經說‘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姑娘算是‘投我以甘露,還之以甘露’罷?”

黛玉卻沒注意朱繡這話完全不帶她自己,那意思隻說投黛玉甘露的。黛玉的嘴裡反複咀嚼念叨“投我以甘露,還之以甘露”,一時又怔怔的發起呆來。

杏月伏在朱繡耳邊悄聲道:“姑娘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發起怔來?”不等朱繡說話,她自己反倒笑了,這話問的傻氣,往日姑娘也常這模樣,不僅發呆,還會落淚,常愛邊拭淚邊寫幾句詩句。幸而菊月讀出來,那些詩句雖有感懷,卻並不傷己,朱嬤嬤和陳嬤嬤隻道不傷姑娘的情誌,就隨姑娘去罷。她們私底下都說,大抵從古到今的詩人才子,都有一幅花雪肚腸,她家姑娘也是如此。

“好姑娘,把你們藏在窖裡的雪梨給咱們一筐。姑娘犯了春咳,眼看著又要換季,熬些梨汁子喝,外頭買的總不如你們莊子上的。”杏月又笑央。

黛玉尤沉吟,朱繡腦子裡忽然一聲“叮,獲得功德一點。”渾身一鬆,隻覺神清氣爽。她這才把懸了整半年的心放下來,總歸是有效果的。

她心道,隻怕你們姑娘的咳嗽很快就好了,再不至於年年都犯的,嘴裡笑道:“這值什麼,怎麼忽喇巴當正經事情說起來。早怎麼不告訴我娘,一句話的事兒,何至於斷了姑娘的湯水。”

桃月湊過來嘻嘻笑道:“還有幾個呢,朱嬤嬤早看見了,哪用得著咱們言語。繡姑娘,你還不打她,她是變著法兒調侃你呢!因朱嬤嬤早說要把那莊子給你作陪嫁,前幾日又說你將大喜了,才有她這話。”

朱繡能怎樣呢,隻得依著如今姑娘們的做派,低頭吃茶不答,作嬌羞狀。

稍後,青錦過來,兩姊妹說些體己話兒。自打金釧兒被抬成姨娘,王夫人自覺屋裡的丫頭都大了,早有放出去或給其父母或配小廝的打算,青錦的‘舅母’已求得了恩典,待今年榮國府放人的時候,就可把青錦贖回家去。說是贖身,照舊例看,不僅不會要身價銀子,還會如外賞些銀兩舊衣出去。

菊月看青錦過來,又是忙著送熱茶果子進來,又是命小廚房做些合青錦口味的菜肴。朱繡瞅一眼青錦,不料青錦兩頰緋紅,比她這個要定親的還像害羞的模樣。

朱繡來了興致,忙拉她道:“怎麼個情況?”

青錦那般大大咧咧的性情,這會兒也紅了臉,半晌朱繡才知道緣由:原來這世上果真是有緣法在的,青錦的舅母不過是個李鬼,但朱繡怕出了岔子,在北外城牆不遠的街巷買了一處小院,青錦家去吃年茶都是去那邊兒。誰知菊月的哥哥楊林立門戶,也在那邊買了宅院,又很有些巧合風波的……這一來二去,楊林上了心,打聽時卻發現是菊月在榮國府裡相好的一個姊妹。青錦的人品模樣,楊家兄妹是一萬個可心,隻等著青錦出去,楊林就打發媒人上門了。

朱繡羞她:“我可是你娘家人了,很該先告訴我知道,這會子才說,看我不作那難纏刁鑽的娘家人才怪!”

青錦隻道:“隻怕你比我還快出門子呢,誰作那個刁難人的還說不準呢!”這話原是頑話,大家一笑並不當真。

倒是朱繡的心裡的事又少一樁,隻暗暗打定主意家去後求舅舅幫她打聽打聽這楊林的為人,雖說看菊月很好,隻是事關青錦終身,到底謹慎些的好。

朱嬤嬤看倆個小姐妹紅臉在一處說話兒,心裡也高興著呢,隻道:“錦丫頭這裡亦不用你們操心,我多看顧一眼還罷了。唯有一件,沒出去之前萬不能露了痕跡叫認知道,免得紮眼叫人生了壞心。”

朱繡、青錦並菊月都連連點頭應下。

一宿無話,次日方起來,程家的馬車就到了。等賈母吃了早茶,朱繡就同程舅舅府上的內管家過來作辭,賈母隻留多住幾日,朱嬤嬤笑道:“以後日子還長呢,不急在一時。”

賈母又賞下布頭,另外王夫人也教人送來一箱子衣裳,玉釧兒道:“太太說了,這原是舊年的衣裳,也有沒穿過的,也有穿過一二回的,料子皮毛都是極好的,送給朱繡姑娘,姑娘自己穿或是賞給下人都使得。”

朱繡隻得道謝,卻不知這位二太太如何會想起自己。

好不容易放了行了,朱嬤嬤送至二門才停住腳,點著朱繡的額頭道:“再不許胡鬨!你好生待在家裡,那些個繡活也該做起來,我時常回去就是了。”

馬車從角門出去,一直到寧榮西街口上,朱繡忽然想起正月裡在這裡遇見湛冬的情形,不由得一笑。

她掀起後簾的一角,看一眼雕梁畫棟的榮國府,這府裡隻怕日後罕有機會再來了,隻可惜不曾遊過那美輪美奐的大觀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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