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拜帖次日一早便送到了榮國府門上, 按規矩, 林如海的拜匣裡頭還夾著禮單。(搜格格黨每天得最快最好的更新網)
不多時, 林如海便親自登門。賈赦賈政都忙出門迎接,大開了中門。林如海如今朝廷任命雖還未下來, 但前些年官運亨通, 實職都是在江南巡察鹽務, 可已從下品的巡鹽禦史累進為正三品副都禦使了, 更何況還有蘭台寺大夫的續銜在身,進出榮國府中門亦不為越禮。
林如海下轎, 微微一曬, 並未像賈政所料謙讓幾番, 當仁不讓從中門入堂。
賈赦近些年沉迷金石古玩, 又多納姬妾,酒色傷身,向來隻愛窩在東院, 不愛見客的。今日卻也興致勃勃過來,眯著眼仔細打量這多年未見的妹夫, 隻見林如海形容清矍, 雖兩鬢也已染霜華,卻仍舊是個溫文儒雅的文士模樣。
不由得大笑:“一彆經年,妹夫風姿仍似往昔……都說鹽務最闊之差, 比之都城破落侯門遠勝矣。妹夫可有見識?”
賈政見他說的粗鄙, 暗自皺了眉頭。
林如海在鹽池裡熬出頭來, 酒色財氣, 什麼沒經見過。文雅也好,粗陋也罷,他可不是當日曆練尚淺的探花郎了,饒是賈赦百無禁.忌,仍舊溫和笑道:“大舅兄此言甚是,咱們雖清貧,可看那江南鹽商巨賈,其坐臥豪奢,若非親眼所見,實難以想象……”便與賈赦說起鹽商鬥富,說起見過的金石古玩。
“……曾見過一把古扇,為書聖七子王子敬親筆,上蓋唐王金印,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僅一觀不能再二,實為憾事。”
這話正撓到賈赦癢處,忙問是何家所有,林如海一笑:“原為甄家,隻如今……怕是……”抬手往皇宮方向敬茶。
賈赦大為扼腕,恨不得一見。因林如海說的生動,辭藻又雅,就連賈政也聽的入神,此時才叫賈赦拍大.腿哀歎驚得如夢初醒。
須臾,清客進來附在賈政耳邊低語,賈政打斷說話,笑道:“老太太已等急了,請妹夫內堂一見。”
聞言,賈赦便意興闌珊了,隻說病乏,自己回東小院歇著了。
林如海欣然與賈政一同進去,賈母早已端坐在榮慶堂正廳了,奶奶姑娘們都在後麵小間內,唯有黛玉,淚眼婆娑,雖也在幔帳後頭,卻忍不住掀起簾幕殷殷切切看向外頭。
賈政引林如海進來,林如海抬頭迎麵先看見赤金朱匾上鬥大的三個字“榮慶堂”,匾額下頭,是一副名家山水,兩側烏木對聯,底下大紫檀雕五福捧壽長案上,供奉著香爐、梅瓶等。一張八仙方桌緊挨紫檀長幾,兩側各擺一張楠木太師椅。賈母就端坐在右側正主位上。
正廳底下兩溜八張楠木交椅對設,當間各有精雕的一色小幾。邢王二位夫人對坐兩側。
見林如海進來,都忙站起身來。林如海入內,頭一眼看到並非這金碧輝煌的大廳,更不是上頭富貴至極的老太太,反而是賈母身後小門處露出的一張淚水漣漣的小臉兒。
見父親第一眼就直直看向自己,林黛玉忙用帕子捂住嘴,用儘全身力氣才沒嗚咽出聲。林如海眼裡亦是淚光閃爍,父女經年未見,無一日不想。
到底忍住了,輕輕以眼示意,黛玉點點頭,這才被杏月、桃月扶進小門。
林如海見地上已擺放了蒲團,這才對上賈母的眼,心下道:無論如何,到底自家借了這榮府地方護佑住了玉兒,這寄住之恩,當得一拜。
想著,便跪在蒲團上,鄭重一磕。
賈母嘴角提起,假意道:“快扶你妹夫起來。”身子卻未動,隻等著三叩最後一磕時再扶。
卻不想林如海以頭近地卻並不停留。這跪拜禮有三,稽首、叩首、頓首,以稽首最為隆重,為臣子拜見君父之禮,叩首為君長父老的重禮,頓首僅為正拜。賈母以為,縱然林姑爺不行稽首,也該行叩首,卻不料僅行了頓首。
更甚者,僅僅一拜就起了身。叫賈母臉上的表情險些未收住。
林如海笑道:“老太太一向可好?”又輕拱手向二位舅嫂。邢王二位夫人忙回禮,林如海早已目不斜視。
賈母頗為富態,臉上的肉微微一抖,卻是哭道:“如今見著姑爺,叫我怎麼不想我薄命的女兒呢。我的敏兒啊,你舍了我,早去了……”
林安在都中幾年,給林如海的去信中常有榮府老太太哭賈敏的話,尤其是黛玉新來時,更是常不常來一回,惹得黛玉小小年紀鬱結悲苦,很是受了一回罪。到後頭,這戲碼看老了的,才見見收起來了。
林如海此一見,心裡暗道:夫人啊夫人,你若真有靈知在,也該看看此番做作佯態。今日才知,這骨肉親情,在賈家不過如此。鄉民俚語,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如今賈太君此舉,多有此意。在真心不忘你的人麵前,陷你於騾馬之地也。
林如海嘴裡犯苦,更決意今日必帶孩子回自己家裡,日後再不令女兒如此時一般,寄人籬下,受冷遇委屈!
王夫人等都過來相勸。王夫人臉上尤有病容,隻聽說林如海入京前來拜會,忙托著病體把娘娘交代的關於林黛玉的話說了出來。賈母高興異常,隻想把兩個玉兒作堆。又埋怨王夫人不該此時才說,險些誤了大事。
賈璉把鮑太醫之語瞞的死緊,這婆媳二人依舊做著貴妃娘娘的美夢。
林如海清清君子,此時見七旬丈母大聲啼哭,卻隻是站在堂下,並不出一聲兒。
賈母一麵哭,一麵看他形容,心裡咯噔一下,忙順勢被勸住,“姑爺快請坐。我老了,姑爺彆見怪。”
林如海隻道:“請老太太保重身體才是。”
虛應故事,賈母益發摸不準他的心思,環視了一遭,卻對著邢夫人道:“你往後堂,看看她們姊妹。玉兒久不見她父親,不知哭成什麼樣了呢。告訴玉兒,今兒我治席,咱們一家子骨肉好生親香一番。”
邢夫人知道這是有話要說,心裡憤懣:誰不知道林姑老爺很有些權位,留下老二夫婦在,卻把自己支出去,偏大老爺也不在眼前。卻不敢違拗,隻得訥訥後頭出去了。
侍候的婆子丫頭等,也悄悄移出去。鴛鴦也往後麵走,把正廳的小門鎖上。
林如海不等賈母開口,便朗笑道:“怕是要辜負老太太美意,今日前來,卻是為接小女還家。因昨日才陛見,出宮時侍奉聖上的老內相囑咐,說聖上今日倘會賜酒賜菜,叫在府裡等著。”這卻是假話,聖上的大伴,豈會管這些小事。不過禦賜酒菜的事,卻是對臣子表示隆恩親近的常例,林如海新陛見,依著昨日聖上的態度,足有七八分可能會賜下。
賈母臉上一僵,心裡慪火,又說:“玉兒常在我這兒,我看著就如敏兒還在一般,如今姑爺冷不丁要接回去,是要剜我這個老厭物的心呐!”
林如海笑道:“我已四十如許的人了,膝下唯有黛兒一女!老太太子孫滿堂尚且懷念亡女,更何況我乎?”
噎的賈母一頓,黛玉再是親外孫女,可終究姓林,林如海來接,賈家焉能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