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爛襠(1 / 2)

朱繡才回到府中, 程舅舅已等候多時。朱繡方拜見過姆媽, 朱嬤嬤就道:“春柳秋桂服侍你們奶奶漱洗,換過家常衣裳再到涼廳裡來。”

朱繡把頭上釵環歇下, 換上柔軟吸汗的細棉廣袖衫裙, 收拾停妥了,醫婆又上來診過一回脈, 才簇擁著往涼廳去。

這一會子,足夠朱繡身邊的嬤嬤把榮府情形儘數向朱嬤嬤二人回明了。朱嬤嬤氣道:“這老太太以為彆人都是她呢,一心裡隻有她自己, 隻要能安榮享貴,子孫後代一概不要!”明晃晃調撥旁人家母女、舅甥不和, 年紀越大越發昏聵。

程舅舅倒神色平靜,還笑道:“義父都說了,繡兒合該是咱們家的人, 合該是他孫女。咱們家老的小的都是如初的人, 繡兒都沒將她們的話放心上,咱們犯不上為這些日暮途窮的人生氣。”

程舅舅說著, 想著老父,心道, 誰說沒了根的人就沒良心不是人了, 義父若不是始終守著底線,且沒如今呢。大內的宮女們尚且有一絲承恩做主的冀妄,或是熬得出宮,可內監們卻是一入宮門低賤一輩子, 就是做到了權宦,古往今來,也是善終者寥寥無幾。像義父這般,那都是比猴精比狗忠的人物,非是貶言,這原是他老人家的原話。程老太監舊日還曾教導兒子,說為何上了年紀,做到高位的大人,不管是閣老還是內相,都愛眯著眼睛?不是老眼昏花,而是一雙眸子忒毒忒利,幾乎能把人心看透,半闔著眼,不過是給彆人留活路,給自己留餘地罷了。

朱嬤嬤搖搖頭,歎道:“咱們要跟繡繡說的那些事,若說沒有這位老太太摻和,是萬不可能的。都這個境地了,她又是同先國公一起經曆過大事的,怎麼可能不知道後果,不過是舍不得尊崇富貴罷了。”

朱嬤嬤捫心自問,若易地而處,她是寧願俯首退步的,就算是削爵蕩產,可隻要人還在,安貧樂道地好生教導子孫,未必沒有出頭之日。可榮府賈老太太呢,拉著一大家子的命一起作耗,她以為人多勢眾,龍椅上的萬歲就會讓步?蠢!這些年窩在小小後宅裡說一不二把這老太太的眼界都擠死了,當今可不是古稀之年求穩求名的太上皇,當今能忍,對自己狠對旁人更甚!況且煊赫一時的舊京勳貴早已不是早年的權勢煌煌,一群酒囊飯袋,怎麼成事?隻怕做夢還快些。

“姆媽和舅舅要說什麼事?”朱繡扶著春柳的手,笑盈盈的問。

程舅舅一見外甥女,就樂成了一尊彌勒佛,笑嗬嗬的道:“今兒你來了個新廚子,倒做了一手好點心吃食,你嘗嘗,若喜歡這手藝,來日給你帶家去。”

下人忙端上一碗糖蒸酥酪,朱繡一看,果然與往常家下吃的不大一樣,上頭蓋了一層時鮮果碎和堅果。用銀匙挖了一勺,頰潤於酥,朱繡笑道:“可是禦廚?”

程舅舅撫掌大笑:“還是我家小姑奶奶的嘴刁,一嘗便知!這廚子原是禦茶膳房的白案師傅,誰知不慎右手被重物砸了,隻得告老。偏生他是個內監出身的,不比彆的禦廚師傅,竟是要流離的結局,你外祖與他早年認得爺爺有一分情麵,就索性給送來府裡了。這大師傅手還未好全,據他自己說,這點心做的還差些意思。”

朱繡一碗酥酪下肚,隻覺暑氣全消,因笑道:“舅舅要說的事,是祖父打發這位大師傅告訴的?”若不然,昨兒還好好的,今日這禦廚師傅來了,舅舅和姆媽這樣當成正事的叫她來這廳上說。

程舅舅眯著眼睛笑,看向朱嬤嬤,朱嬤嬤笑道:“我兒聰慧。也是不巧,若是早一會子,也不必你往那邊去了,白白累一場。”

程舅舅就笑:“細處咱們也不管,隻事情知道就可。”

侍候的家下人早在端上酥酪時,就都遠遠避到外頭遊廊下頭去了,四麵開闊的涼廳裡隻聽程舅舅的聲音。

“安南國挑釁犯境早有,隻是南安郡王一直壓著不表……我朝四個異性郡王,東平、西寧早已沒落,連王爵都丟了,就如同寧榮二府,若不是老誥命還活著,早摘了王府的匾額。北靜王嘛,名為異姓,實則從上代起就是宗室出繼的嗣孫,唯有這南安郡王,祖上出身南疆,因安南國不穩,不僅還保有郡王爵位,手底還掌有兵權。這南安郡王也知情由,故而寧可放縱安南國進犯做大,也要南境不穩,好保享他家地位。”

“太上皇壽高,這般算計博弈也還使得,隻是誰叫太上皇禪位了呢,當今年富力強,怎肯忍臥榻側他人眠。你外祖說,從聖上繼位起,就已開始籌謀。如今吏治漸清明,國庫也填滿了,正是時候。”程舅舅看向甥女,笑道:“對安南國用兵的甲胄兵器、糧草藥材皆是早已備足的。”

這意思,是叫朱繡放寬心。曆來戰事,六分靠兵將,四分靠後方,後方不穩供給不足,戰神白起複生也無用;反之,則五分勝算便九分。

朱繡彎起眉目,“可是南安郡王不意?舅舅往常說過四王八公,同氣連枝,可是這些勳貴要弄什麼摺子?”朝廷一旦掃平安南國,南安郡王維持多年的超然地位不保,如東平西寧一般,沒落就在眼前。

程舅舅冷笑一聲:“這南安郡王當然不屬意這局勢,如今上躥下跳的聯絡勳貴們,要朝廷與安南國說和呢。”頓了頓,像是怕嚇著甥女,隻避重就輕道:“南安郡王麾下皆優容安南國,致使安南國上下皆不把大慶放在眼中,區區小國愚民,都敢稱呼咱們大慶子民作‘兩腳矮馬’。安南國上下皆已擄掠大慶百姓作奴隸為活,耕種勞役、探路狩獵皆是劫掠的我朝百姓,百越、滇南民憤極大,若朝廷不先用兵,隻怕就民反了。所以,說和,是萬萬不能的。”

朱繡一聽,就知隻怕南疆百姓遭害極深,這兩腳矮馬如同北地匈奴興盛時稱呼漢人為兩腳羊一般,皆是把人命看的比牛羊還低。北地放牧牛羊,南疆多矮馬,才會傳出這樣的賤稱。隻是這說和,朱繡想起原書裡的探春遠嫁後,榮國府還是敗落了,隻怕這裡頭很有些貓膩,仇恨刻骨,這和談難成。

“舅舅是說,南安郡王聯絡了四王八公這些勳貴們,要逼聖上同意?”

程舅舅一曬:“南安王府獻女,請封郡主,為和親之用。另有平安州總督上書平安州有前朝餘孽作亂,請求剿鎮。”

朱繡心下一動,隻怕作亂是假,懾逼是真。怪不得老太太又抖了起來,平安州是賈史王薛四家舊日根基,這裡頭少不了賈家的摻和。

“那為何要借外祖的手塞人,如今這情勢相持,賈妃又有了身孕,內務府僧麵佛麵都要看,他家塞進去個把人,還不是極簡單的事情?”

朱嬤嬤在旁邊道:“若是要塞進去的是這位請求和親的南安王府嫡出孫女呢?”

朱繡瞪大了眼睛,這家人腦子有坑嗎!都說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這孩子是你家非要舍的,狼還沒套著,已經舍出去的孩子又要反悔,到底圖什麼呢?

朱嬤嬤搖搖頭,笑道:“像你舅舅說的,若是明白事理有能為的,南疆的局勢也不會如此。”南安郡王祖上是百越滇南一地最大的土司,根基如此雄厚,保持安南國和南疆的平衡很難嗎?祖輩裡做的都還好,叫朝廷也挑不出大毛病,可自從近二十年來,幾乎官逼民反,生生把根基毀儘了。如今箭在弦上,還貪心不足也不為奇了。

“不是,那姑娘有什麼特彆?”

朱嬤嬤就笑:“南安王府祖籍南疆,不比中原規矩,枝蔓雖多,卻早已離心。況且他家子嗣不豐,挑揀出來,未出閣的隻有這一位女孩兒了。這女孩兒生的貌美,早年有道人批命說是鸞鳳命,他家裡既想說和安南國、保有王爵地位,又不舍得這隻鸞鳳飛到那南疆小國去,指望著能像賈家一樣出一位貴妃甚至皇後,可不就要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麼。”

朱繡擰起眉頭:“若是順利,姆媽和舅舅也不會知道了。如今這樣大喇喇的說出來,可是他家走漏了消息?”

程舅舅笑道:“朝廷多年備戰的消息是從大朝會上透出來的。這等消息傳揚出來,一者是安撫百姓,二者更透出南安王無能,與朝廷背道而行。隻這一條就生生攪亂了人家的如意算盤。至於挖出這鸞女伎倆,怕不是萬歲的意思,倒像是宮裡頭主子娘娘的手筆——這消息還在內廷壓著呢,外臣少有知道的,倒是掌權的老內相們,心裡都有了數兒。”

朱繡聽了這話,就知這南安王府鸞女籌謀入宮才是外祖父要告訴自家的事情。

“賈家摻和平安州,我還能明白,可人家的女孩兒入宮,她們跟著瞎弄什麼?”朱繡分外不解,這所謂鸞女,入宮不是和那賈妃爭寵的嘛,怎的賈家還樂見其成呢?

朱嬤嬤搖搖頭,低聲道:“賢德妃不得寵,怎能忽然有孕?況且人家看好的,並不是當今,而是當今唯一加冠的長子。大殿下極受聖上臣工看重,如今還未往宮外開府。國賴長君,若是當今力乏,十有**是這位大殿下監國。”

程舅舅接道:“坊間傳言,南安老太妃出身疆南大族,身上許有幾分弄蠱的本事……”

先前那些話朱繡還不覺如何,可母舅這會兒寥寥數語,就嚇人的很。這意思,是說賈元春的龍胎是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才懷上的,還和南安王府有關。賈家承了這恩情,上了賊船?至於南安郡王家,更是膽大包天,明麵上奔走說和兩國,暗地裡卻動了改朝換代的心思。隻怕皇宮裡很不太平,南安王府的手既然能伸進賈元春的棲鸞殿,說明是有門路送女入宮的;可他家卻又要借助賈家,那意思隻怕是不僅要死拖上賈家,更有劍指外祖父的意思。若不然,依賈家裡外無人的境地,如何得知自家外祖父的底細。

“不對,隻怕是外祖父他老人家被盯上了。南安王府家的那女孩兒的事情,也是個秘密,他家既然敢作這樣的謀算,就會捂得嚴嚴實實的。”弄不好,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外祖父遞消息,還犧牲了個禦茶膳房的大師傅,就是宮裡不容樂觀的意思,不然養的那些個小黃門,哪個不能傳話。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禦廚,隻怕也是周折轉了幾手,才到了府裡。朱繡想起大半個月前賈母就命王熙鳳來請自己,說明那時這算盤已是打上了,以自家外祖父的本事,不可能這麼慢才遞出消息,必然是有些事情還是捂著蓋子的,須得迂回的,用信重的人才敢傳話出來。

程舅舅姊弟相視一眼,都笑了起來,朱嬤嬤忙壓住閨女的肩膀,給她安安心神,笑道:“不怕啊。這事馬上就叫分曉了,若不然你外祖不會叫咱們知道。我和你舅舅不瞞你,是叫你心裡有數兒。雖不知老大人們如何作為,可這南安王府忒輕狂了些,這十來年風平浪靜的,叫他們家把人都看輕了。那點子鬼蜮伎倆,根本無用。隻是聖上到底著了一回道,等南邊戰事平了,隻怕這裡頭的世家都討不了好處去。”

這著了一回道,自然說的是賈元春有孕的事情,朱繡聽這話,就知道就算自己是個糊塗不知事的,叫老太太壓著點頭答應尋外祖父幫賈家的忙,外祖父那裡也不會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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