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環環相扣(1 / 2)

單聘仁跟著小幺兒重新進府來, 這心境同往年的全然不同。政老爺的書房他原是熟慣的, 如今再進去頗有些忐忑不安。

賈政在前院的書房雖隻稱呼書房,實際上是座小兩進的院子。早年賈政隻有一妻兩妾的時候, 這書房的第二進都是空著的, 賈政多是到正房和趙姨娘的屋子裡歇息;可後頭先來了個淸倌才女的柳姨娘,過幾年又納了年華正好的白姨娘, 這二進的屋子就收拾出來給兩個小姨娘住下。賈母的說法,也是照料賈政身體的理兒。柳姨娘如今不大得賈政青眼,王夫人就命她遷進正院倒座房裡, 賈政正稀罕新人,也沒言語。如今, 賈政無事並不往後宅裡去,每夜也隻歇在書房二進白金釧小姨娘的屋裡。

還沒到院門,當頭碰上垂頭喪氣的賈寶玉, 單聘仁忙笑著趕上前, 殷勤道:“我的菩薩哥兒,好些日子沒見著了, 近來可好?我那裡新得了一副美人圖,都說好, 我卻沒這本事賞鑒, 知道哥兒是有見識的,後兒給哥兒送去,才不白辜負了這圖。”

賈寶玉眼前一亮,複又喪眉耷拉眼的擺手道:“罷了, 我近日身上不好,老太太和老爺都命好生保養,五十日內,連大門都不許到。你縱然給我,不過是叫這美人同我一起拘束苦悶罷了,何苦來哉。”

單聘仁知他向來有些呆氣,並不以為是他本意,因笑道:“這正是緣法,哥兒若有心,不若趁這時候潛心寫幾幅字,或題詠一番。這美人圖顧盼神飛,如同姑射仙子一般,可惜卻還未尋到好字題詠其上。哥兒真心,不管是詩是賦,總歸比那些迂腐狂生糟蹋那畫的好。”

賈寶玉想正是此理,心誠則靈,這美人有靈,定也願意真心人為她題跋。

單聘仁才又問:“哥兒是從老爺跟前來的不是?”

寶玉笑道:“老爺正在夢坡齋小書房裡,你快去罷。”

單聘仁偶遇了賈寶玉,細看這寶二爺神誌還清明,想起榮府璉二爺那位長隨的話來,底氣又更足了些。

拜見了賈政,賈政無高才卻清高,雖單聘仁圓滑,並不曾得罪他,可看堂下這昔日拋離他去的門下清客,賈政仍是淡淡的,並無以往高待之。

單聘仁轉了轉眼睛,瀟灑一揖,並不提要重歸他門下的事情,反倒說:“今日從京郊尋景歸來,看綠樹已染殘黃,同幾個好友正說夏儘寂寥時,卻見一羽大鶴排雲而上,氣勢驚人,昂昂生機,倒叫我輩愧歎……晚生想起舊年陪東翁與眾友遊園的時候,也有幾羽大鶴,吟詠提聯,何等暢快,未免勾起思情。興隨意至,這就來拜見老爺。如今見您氣色也好,方才外頭碰見世兄,也越發出息,晚生此來已然不枉,這就告辭去了!”

說罷,又一揖及地,轉身便走。廣袖飄逸,頗有魏晉名士灑脫不羈之風。

大大的出乎賈政意料,況且看他形容穿戴,半點也不似落魄之人,倒真如他所說興之所至,隨性而為來拜見一回罷了。

賈政忙叫住,捋著胡須笑道:“數月不見,聘仁越發高逸了。今日我無公事,你且坐下,咱們敘闊說話。”

又命小幺兒上茶。

又問他如今在誰府上作幕賓。

單聘仁笑道:“來請的人多不過是肚無幾兩墨水,兜攬一屋子文人雅士,不過為了顯擺罷了。若是不知事,許還會被他們誆騙去,可晚生在府上陪奉東翁幾年,如何能將他們看得進眼去,索性閉門謝過罷了。不過,倒有一個例外,是毛翰林親自來請,這位倒有大學問,隻是他家公子實在頑劣不堪,出身書香之家,偏喜歡舞刀弄棒,若去了他家少不得要教導這位公子讀書。我同幾個舊友曾在他家作客,毛公子著實愚鈍至極,不說與世兄相比,恐怕連您這書房裡的書童都比他通些,因這個,少不得婉拒了毛翰林。”

這一通拍馬,叫賈政心裡著實熨帖。

單聘仁又道:“平日或靜心讀幾卷書,或與好友吟詩作賦,偶又遍訪田園景致,倒有所新得。”

賈政喜歡起來,笑道:“聘仁果然有名士風範,這般灑脫隨性,不免勾起我歸農之意。”

單聘仁善於窺察主人心思,又極會說話,不多時就叫賈政又引他為知己。況且賈政為人端正,與父母妻兒都不甚親近,自他恩蔭官職,這多年下來,一大半時間都與這些清客相公們一道兒。清客於他,並非幫閒取樂的裝點,而是早已習慣的必須品。

先前清客儘散,賈政閉居年許,早已是百無賴來、索然無趣極了。這會兒單聘仁同他談天論地,叫他又像尋著了樂趣,開了閘一般,心情大好。

兩人談詩論畫,又手談幾局,快掌燈時分,單聘仁才告辭去了。

至始至終,單聘仁都未露出要再作賈政清客的意思,反而像是對現在這遊玩山水,醉心書畫的日子頗為安適的樣子。

賈政久留不住,自己倒悵然如有所失。

夜裡,回去二進白姨娘住處,金釧兒一麵親手服侍他梳洗,一麵端量他的神情,笑道:“老爺今日遇見了什麼好事不成?我看您卻像開闊心胸,比往日暢意多了。我就說麼,前些日子那樣悶悶不樂,可不是個法子!不拘是誰叫老爺高興,都要賞他!”

賈政目光柔和,他半輩子都刻板、嚴方,旁人在他跟前也不敢親近,就是柳姨娘,也是小意溫柔有餘,親近信任不足。妻妾兒女哪個不是如此,甚至不僅不親近,更是懼怕他。往日賈政也從未覺得如何,可老太太指的這個小姨娘卻叫他有如老樹新發,像是回到詩書放誕的少年時候。賈政最喜金釧兒天真爛漫,直言直語的性情,縱然不如柳姨娘多才,可這份天然誠摯卻真真入了賈政的心和眼。

賈政一麵尤著金釧兒擦麵,一麵閒適笑語:“不若你猜猜。”

他這副笑貌,叫王夫人、賈寶玉等等哪個看到都得驚得合不攏嘴,可金釧兒卻像是瞧慣了的。聽他這話,不僅不誠惶誠恐,反而住了手,真的仰頭想一番。

金釧兒忽的拍手笑道:“難不成老太太叫人懸的那賞格兒,果真有高人揭榜了?”她動作起來,倒把給賈政擦臉的麵巾掉到水盆裡,濺起的水花把賈政的袖子都打濕了。

金釧兒吐吐舌頭,忙命茴香拿乾淨中衣來,一邊又笑道:“我還以為高人們都不食煙火呢,沒想到這銀子還真就能把人引來,嘖嘖,到時候老爺也叫我瞧一眼這高人的道行唄。”

竟是對失手弄濕賈政的衣服毫不在意的模樣,不僅不請罪,還得寸進尺的要看高人。

賈政拿這嬌憨的小姨娘也沒法子,可聽見“賞格兒”還是沉了一沉臉,氣道:“這也忒胡鬨。老太太一心為兒孫,隻是這在鬨市懸貼賞格,實在不是咱們這等門第的作風。”

金釧兒疑惑:“我竟猜錯了不成?那是為什麼。”

到底是老太太親自打發人弄出的事情,叫賈政也不好多說,聞金釧兒這話,便略過這樁,隻把單聘仁請安的事說與她聽。

金釧兒笑道:“原來為這個。老爺是再不肯安享閒貴的。我原說我粗鄙,比不得柳姐姐通文墨,攆老爺過去,你又不去。這下可好,這單相公像是個知恩圖報的,有他在前頭陪侍,老爺也不無趣了。”

賈政笑道:“他如今閒雲野鶴,隻記掛著舊主,偶來同我對弈幾局罷了。”

金釧哼道:“我管他是雲是鶴,我隻要老爺舒心罷了。看老爺今兒這麼高興,就是他有功。既然老爺也覺得他好,便是天天打發人拿著帖子去請他又如何呢。我不能為老爺解憂解悶兒,既有個好的叫老爺入眼,這事上就必得依從我的主意!”

說著一疊聲的命小幺兒明兒一早就拜會這單相公,必要請他過府。

賈政哭笑不得,想細細掰說文人雅客之間,十分講究,不能如此冒撞。卻聽金釧嬌道:“方才您也說單相公常與友人一起,那請他來,也隻當老爺的友人看待就是了,又並不是要壓著他作咱們府上的清客。況且老爺比起他那些朋友,不知高幾何去呢,跟彆的朋友一起,哪兒及得上同老爺下棋論文呢。”

賈政見她執意如此,也隻得依了。心下熨帖,末了,還道:“若人家不願來,萬不能強求。”

金釧兒隻不理,噘著嘴:“是給他臉了才請他。”

一連數日,單聘仁每日都被請來。賈政看他,談興頗高,並無勉強之意,心下喜歡。又有每日回房白姨娘都要讚他神氣清爽,賈政愈發抒解情誌,就連床笫之上攻伐亦比往昔得力。因此,不上幾日,賈政就真個兒引單聘仁為知交好友了。

這日,單聘仁一大早就自己來了,眉宇間似有憂色,幾番欲言又止。

賈政因笑道:“聘仁爽才,今兒怎的如此?可是有什麼難處,但說無妨!”

單聘仁捋一捋美須,像是下了決心直言道:“政公可知,正陽門鬨市之上懸著一封賞格兒?那正陽街乃是官宦世家門下店鋪聚集之所,仁聽家裡人道,那封賞格兒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鬨得沸沸揚揚。先前還有人揭榜行騙,誰知隔日就有兩個鐵檻寺的和尚守在貼下,跟鑒賞貨物一般:不管是湊熱鬨的雲遊僧道,還是知人,都得審問一番,不知得罪了幾個遊僧散道。這般,實在不妥,如此下去,可怎麼是好?”

說著,就起身作揖:“仁已知這是府上老太君所為。老太君一腔拳拳之心,仁這廂冒犯了,還請政公恕罪。”

賈政見他直言不諱,忠言逆耳,原是為自家名聲著想,心裡大為感激,忙雙手扶起他來。

半晌,賈政才又細問懸賞的事,禁不住也惱火:“老太太原不是這意思,定是下人自作主張,給老太太的慈心抹黑。”一疊聲的命長隨把家廟的和尚押來問罪,又叫取下賞格兒。

單聘仁勸道:“世人都知老太君愛子孫之心,既已彌補,過一時也就好了,政公不必介懷。”

賈政搖搖頭,歎息道:“老太太苦苦以那孽障為法,一日未尋的高人,一日就不能心死。我隻恨不得痛打孽障一百棍,打醒了他才好。”

單聘仁就道:“世兄不過是尚未開竅,再大些就必然好了。況且世兄那塊玉,的的確確來曆不凡,政公也需上心些。依世兄的資質,一旦用心讀書進學,前程不可估量。可恨我頻頻訪仙,每每都晚一步,並沒這機緣見識那些行走世上,解厄救難的仙人。”

說著,頓足長歎,十分引以為憾事的模樣。

這話卻叫賈政一怔,忙問:“這麼說,聘仁知道些那得道仙人的蹤跡?”

單聘仁忙擺手,“不提也罷。小子少了些時運,不能遇仙。”

賈政隻道:“是何仙人?可真有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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